初八卯时,张勤照例的每月一日去太医署点卯坐班。
太医署正堂飘着苦艾熏烟。
周署令将岭南道八百里加急公文推过案几:“桂州十七县痘疫横行,已亡百童。”
他指尖点着疫情图,“陛下令雍州之外推广牛痘,然婴幼接种年限未定。”
张勤展开太医院记录簿,见上面批注“三岁方宜种痘”。
他沉吟片刻:“下官观杏儿近日抓握有力,满岁孩儿气血已通。”
取朱笔在空白处画了道曲线,“首接种后隔两月复种,如筑堤防溃。”
周署令捻须:“昔年《肘后备急方》载‘小儿五脏弱,未可遽攻’。”
张勤即答:“牛痘非人痘,毒性减七分。且今夏燥热,痘浆活性最足。”
他令书吏取来痘苗样本。
琉璃瓶中牛痘痂皮浮在药液里。
“岭南湿热,婴孩易发湿疹。”医监插话。
“若疹痘相冲,恐生变症。”张勤取银针蘸痘液,在宣纸点出斑痕。
“可先试臂。取肩井穴下三分处,划痕如米粒大。”
他忽想起什么,“产妇若哺乳,种痘后需停乳三日。”
午时验看痘苗时,张勤特意要求称量痂粉。
药童持铜秤称出每份毫厘重量,他批注:“婴童用量减半,以麦秆蘸粉划刺。”
周署令见状叹道:“前年杜曲里及雍州府内种痘,全凭手感。张丞此法,倒似炼丹称金。”
辰时初定策,张勤提议分三批试行:满岁健儿先种,体弱者延至两岁,湿疹患儿待愈后补种。
他绘制的接种图谱上,标注了“暑天忌灸”“寒天宜敷”等要诀。
周署令取来青藤纸,张勤磨墨执笔,写下《请推广牛痘法奏》。
首行“臣闻岭南道痘疫”数字方成,署令忽按腕:“‘婴满岁可种’句,是否改作‘年周齿健者宜’?”
张勤会意,提笔润饰为“齿满十二、步履稳者”。
录事誊抄时,周署令取太医令银印,在年月日处押朱。
张勤奉上太医丞铜印,双印并列如日月。
文书装入青布函,骑缝处糊上紫胶泥,周署令以拇指摁出涡纹。
并在文书封面写楷书“急”,画圈并小字书太医署。
午时初,公文送至中书省。
当值的中书舍人杨师道展卷细读,朱笔在“停乳三日”旁批“恐引民怨”,另附浮签建议“可改作‘暂缓哺乳’”。
门下省黄门侍郎接到修改稿,又添“产妇需延至断奶后种痘”的补充条款。
未时时分,奏章入两仪殿。
内侍省太监将文书置于紫檀案右首,与兵部军报并列。
李渊正批阅河西粮草奏疏,瞥见太医署印纹,先取过岭南疫情图比对,方展卷细读。
“满岁种痘...”皇帝指尖轻叩“两月复种”四字,朱批“准”字。
在“雍州外推广”处,添“淮南、江南诸道可同试”八字。
御笔顿在“产妇延后”条款,沉吟片刻另外添补,“乳母种痘后,乳汁可否饲婴”。
更鼓响时,批红奏章发还太医署。
周署令奉旨的手微颤,朱砂淋漓处,可见皇帝添补的细致。
张勤摩挲着“可饲婴”三字,忽对书吏道:“速补章程:种痘乳母需饮绿豆甘草汤三日。”
窗外夜枭啼鸣,这道关乎万千婴孩的痘章,终成国家法度。
临行时钟声忽响,周署令递过岭南道地图:“首批医官后日启程,县公可要嘱托?”
张勤在桂州位置画圈:“此地苗人善采药,可令其协助制苗。”
又指苍梧郡,“此郡多蛊瘴,种痘前需先驱虫。”
夕阳下中他走出太医署,怀中新拟的种痘章程墨迹未干。
街角传来婴啼,他蓦然想起杏儿下月将满周岁,那孩子臂上,也该添道痘痕了。
张宅堂屋灯烛通明。厨娘端上青瓷海碗,新腌的醋芹拌着胡麻香。
小禾抱杏儿坐锦墩,韩芸给林儿系上棉围嘴。
杏儿张嘴接勺米粥,乖乖咽下。
林儿却扭头躲开,粥渍沾到韩芸袖口。
张勤搁下银箸:林儿不饿便罢。
他伸手接过扭动的小儿,强喂易呛。
苏怡递来温帕:午后喂过奶糕,许是积食。
林儿闻到父亲身上墨香,忽然安静,小手抓他腰间银鱼袋。
饭后,张勤抱着林儿出宅门。
延康坊槐树下,老叟正卖糖人。
林儿都瞪圆眼瞧琥珀色的糖稀,张勤便买支小马糖。
孩子舔着糖片,脚丫在他臂弯里轻蹬。
转过绸缎铺,见伙计扛布匹入店。
林儿咿呀指布卷,张勤温声解:此乃给你做夏衣的细葛。
途经酒肆时,醉汉喧哗惊得林儿一颤,他忙掩儿耳快步走过。
至坊墙根,暮鼓初响。
张勤举林儿看归巢燕雀:瞧,鸟儿也回家用膳了。
孩子忽打嗝,吐出点奶酸气。
他笑抚儿背:走,回去饮些山楂水。
残阳将张勤身影拉长,青石板上,怀中林儿的小靴尖随着父亲步伐一点一点。
消食回来,张勤在书房铺开熟宣。
杏儿在摇篮里咿呀学语,他蘸炭笔画下注射器雏形:针管如竹枝细长,尾端带耳状凸起。
林素问送药膳时见草图,奇道:这模样似西域的沙漏?
此物可注药入脉。张勤取羊毫勾画活塞。
核心在管壁滑而不泄。他令苏福取来格物坊的铜管边角料,对光查看内壁。
需镗出镜面光洁,毫发不挂。
次日晌午,张勤安排来福唤香皂坊铜匠老王入府。
张勤以簪花针示范:针头需钻通如发丝,斜口削刃。
老王蹙眉:这般细孔,钻头易折。
遂取马尾鬃穿铜管测内径,忽道:若用弦弓拉钻,或可成。
最难是活塞密封。
张勤削木为芯,裹上浸油鹿皮。
老王试推数次,总有缝隙漏气。
林素问见状递来医用药棉:裹此物试之?
填充棉花的活塞推拉时簌簌作响,却仍渗液。
张勤忽忆起水排的皮碗。
他令取新生羊盲肠,以碱水鞣制薄如蝉翼。
裹在木芯的皮碗推入铜管,竟严丝合缝。
老王叹服:这肠衣弹性,倒似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