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的引力像一只无形的手,抓住了突击巡洋舰『帝皇之誓』号。舰身在穿越稀薄的大气层时,发出了轻微的呻吟,黑色的装甲外壳上,红色的尘埃划过,留下一道道短暂的痕迹。
舰桥内,没有警报,只有仪器运转的低沉嗡鸣。
“我们正在通过『万神殿协议』的监控盲区,我主。”一名技术军士报告,他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父亲留下的航线是有效的。”
基里曼站在战术投影前,没有回应。他的目光穿透了那由光线构成的火星立体图,似乎想看穿这颗星球的红色地壳,直达其最深处的核心。
他能感觉到父亲的意识,那是一种遥远而清晰的注视。不是监视,而是一种引导,一种期待。万年来,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父亲不再是黄金王座上那个遥不可及的符号,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与他并肩作战的……存在。
“荣耀卫队已在着陆舱集结完毕。”西卡留斯的声音从旁传来。他没有佩戴头盔,脸上是极限战士标志性的沉稳,但眼神深处,是对这趟未知旅程的审慎。
“告诉他们,这不是一场征服,而是一次探寻。”基里曼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很平静。“收起爆弹枪,除非我下令,任何人不得主动攻击。我们是幽灵,幽灵不该引起活人的注意。”
“遵命,我主。”西卡留斯转身离去。
基里曼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投影仪的边框。他知道,乌兰-赫什的军队此刻一定在火星的地表和轨道上疯狂搜寻。这位铸造将军绝不会容忍自己的领地出现一个无法解释的“错误”。
而他们,就是那个最大的错误。
---
万神殿内,气氛压抑得让伺服颅骨的飞行都显得迟滞。
乌兰-赫什站在巨大的控制台前,他那唯一的肉眼,此刻正死死盯着那个不断返回『访问被拒绝』的节点——Sigma-7。
“护教军第三、第五、第九军团已经进入诺克提斯迷宫。”副手赫拉-V的声音通过数据流传来,冰冷而高效。“他们正在进行地毯式扫描。任何未授权的能量信号或生命迹象,都将被清除。”
“不够。”乌兰-赫什的声音里没有情绪,但每一个二进制音节都透着一股不容违逆的意志。“命令泰坦军团『火焰神裔』进入待命状态。如果护教军遭遇无法处理的抵抗,我授权他们动用灭绝级武器。”
赫拉-V的逻辑核心出现了一丝波动:“将军,在火星本土动用泰坦……这会摧毁诺克提斯迷宫的古老地质结构,甚至可能引发连锁的地壳反应。这不符合逻辑。”
“逻辑?”乌兰-赫什缓缓转身,他机械眼中的红光扫过赫拉-V。“当一个无法解释的变量出现在一个封闭的系统里,最高效的逻辑就是将其抹除。基里曼,或者说他背后的那个『东西』,就是那个变量。”
他伸出一根金属手指,指向全息星图上的泰拉。
“摄政王的行为已经超出了维护帝国利益的范畴。他像一个黑客,试图破解火星万年来的秩序。他想找到一些他不该知道的东西。而我的职责,就是阻止他。”
“我明白了。”赫拉-V不再质疑。“那么,关于Sigma-7节点……”
“我会亲自去。”乌兰-赫什打断了他,“在我抵达之前,让护教军把那里的每一粒沙子都给我翻过来。我倒要看看,帝皇究竟在我的星球上,藏了些什么秘密。”
---
『帝皇之誓』号的着陆足深深陷入了红色的沙土之中,激起一片尘埃。这里是一处古老的着陆场,四周是诺克提斯迷宫那鬼斧神工般的峡谷峭壁,将这里与外界隔绝。
着陆舱的舱门缓缓开启,发出沉重的液压声。
基里曼第一个走了出去,他没有穿戴那身华丽的摄政王战甲,只是一套没有徽记的蓝色动力甲。他身后,是十二名同样装束的荣耀卫士。
他们刚一站稳,周围的岩壁上,阴影里,便无声无息地出现了数十个身影。
他们穿着灰色的长袍,样式古朴,不属于帝国任何一个已知的组织。他们脸上没有任何机械改造的痕迹,手中握持的武器也并非帝国制式,更像是某种能量武器和实体武器的结合体。
他们的眼神平静,没有敌意,也没有敬畏。他们看着基里曼,就像看着一个闯入实验室的陌生访客。
一名荣耀卫士下意识地抬起了手中的爆弹枪,但基里曼用一个手势制止了他。
一个为首的灰袍人从阴影中走了出来。他看起来很年轻,又似乎很苍老,时间在他脸上没有留下任何可供判断的痕迹。
他停在基里曼面前十步远的地方。
他没有行礼,没有通报姓名。
他只是看着基里曼,平静地开口,声音通过空气直接传递,而非任何扩音设备。
“万物皆有其尽头,星辰会熄灭,秩序会崩解为混沌。”
他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像是在陈述一个最基础的宇宙公理。
“在一个注定消亡的宇宙里,智慧所追求的『永恒』,其意义何在?”
这个问题,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瞬间开启了基里曼脑海中一扇尘封的大门。
这不是一个下属对长官的提问,也不是一个信徒对神只的祈求。
这是一场考核。
一场跨越了万年的,来自黑暗科技时代的考核。
他身后的荣耀卫士们面面相觑,他们无法理解这个问题的含义。在他们的认知里,帝皇即是永恒,帝国必将万世长存。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一种异端。
基里曼沉默了。
他知道,任何基于帝国教条的回答,都会是错误的。说“帝皇的意志便是永恒的意义”,只会被视为愚昧的崇拜。说“人类的存续就是永恒的意义”,又会显得过于狭隘。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检索着他一生所学,从马库拉格的哲学,到大远征的实践,再到这万年后的帝国现状。
他想起了父亲。那个在王座上苏醒的,全新的父亲。他不再谈论神圣的使命,不再强调绝对的服从。他谈论“效率”,谈论“人性”,谈论“试错”。
“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一个陷阱。”基里曼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同样平静。“你用一个预设的终点,来否定过程的价值。”
灰袍人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过程的价值,若不能导向一个有意义的结果,那它本身就是虚无。”
“那么,你如何定义『有意义』?”基里曼反问,“如果宇宙的终点是热寂,是彻底的虚无,那么任何结果,在终极的尺度上,都是无意义的。你的逻辑,导向的是彻底的虚无主义。而虚无主义,是智慧的毒药。”
“所以,你选择用谎言来对抗虚无?”灰袍人追问,“用一个虚构的『永恒』,来麻痹自己,欺骗众生?就像如今这个帝国所做的一样,将一个垂死的君主奉为神明,用祈祷代替思考,用迷信取代真理。”
他的话语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帝国最丑陋的伤疤。
基里曼没有动怒。他看着对方的眼睛,那是一双纯粹的,只为探求真理而存在的眼睛。
“我曾经也相信,一个完美的、永恒的秩序是存在的。我为此制定了法典,建立了五百世界。我以为,只要蓝图足够完美,建筑就将永不腐朽。”
基里曼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
“但我错了。我回到泰拉,看到的不是我梦想中的帝国,而是一个以我父亲之名,行使着最愚昧之事的怪物。它臃肿,腐朽,充满了谎言和迷信。它本身,就是对『永恒』最大的嘲讽。”
“你承认了帝国的失败。”灰袍人说。
“我承认我,以及我的兄弟们,还有我的父亲,我们都犯过错误。”基里曼坦然地回答,“我们试图用一个宏大的目标,去强行统一所有人的思想。我们试图创造一个『永恒』的帝国,却忽视了构成这个帝国的,是无数个有限的、会犯错、会死亡的个体。”
他向前走了一步。
“所以,回到你的问题。智慧追求的永恒,其意义何在?”
基里曼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灰袍人。
“它的意义,不在于抵达一个永恒的终点。而在于,在走向那个注定消亡的终点的过程中,我们能够创造出多少个『瞬间』。”
“一个瞬间?”灰袍人似乎对这个答案感到不解。
“是的。一个孩子诞生的瞬间,一个学者解开谜题的瞬间,一个士兵守护家园的瞬间,一个文明仰望星空的瞬间。”基里曼的声音开始变得有力,“智慧的意义,就是不断地创造这些『瞬间』,并将创造的方法,传承下去。”
“我们无法让宇宙永恒,但我们可以让智慧的火种,在无数个有限的生命中,接力传递。我们无法对抗最终的熵增,但我们可以努力在我们存在的每一个刹那,创造出局部的、暂时的秩序与美。”
“这,就是反抗虚无的方式。不是用一个虚假的永恒,而是用无数个真实的、有温度的瞬间。”
基里曼说完,整个着陆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火星那永不停歇的风,吹过峡谷,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灰袍人的领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似乎有某种东西在闪动。
他再次开口,声音里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变化。
“你所说的,是『文明』。但文明,同样会灭亡。”
“是的。”基里曼点头,“但定义文明的,不是它的疆域,不是它的历史,而是它传递下去的知识与思想。只要这些东西还在,文明就没有真正灭亡。它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在等待下一次的绽放。”
“这听起来……很像我父亲会说的话。”基里曼补充了一句,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极淡的微笑。“我那个……刚刚睡醒的父亲。”
就在这时,远方的地平线上,传来了一阵低沉的轰鸣。
那是护教军的装甲部队,正在高速接近。
灰袍人的领袖抬起头,看了一眼远方,然后将目光重新投向基里曼。
“最后一个问题。”他说。
“请讲。”
“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为了父亲的遗产?为了更强大的武器?还是为了……纠正他的错误?”
基里曼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来,是为了拿回钥匙。”
“一把能打开过去的锁,也能开启未来的钥匙。”
“我来,是为了让真理,重归帝国。”
灰袍人的领袖,终于,缓缓地向旁边让开了一步。
他身后那面光滑的岩壁上,一道肉眼看不见的门,正在无声地开启。
“门,为你而开。”
他的声音里,带着万年的孤寂,和一丝新生的希望。
“罗伯特·基里曼,帝皇之子。欢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