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余晖如金,洒在大地上,将树影拉得修长,仿佛是天地间最后一抹温存的抚摸。我踏着斑驳的光影,缓缓前行,不知不觉间,已来到了一座古寺门前。
古寺门前,有一棵古老的大树,树下坐着一位老衲。他双目紧闭,双腿盘起,正静静地趺坐在那里,仿佛与周围的万物融为一体,一同呼吸。我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旁,生怕惊扰了他的禅定。
突然,老衲睁开了眼睛,嘴角泛起一抹微笑,他指了指身旁的石礅,说道:“居士请坐,夕阳正好。”我有些受宠若惊,赶忙谢过,在石礅上坐了下来。
就这样,一场无始无终的清谈开始了。老衲的话语简洁而平淡,没有丝毫的机锋和玄妙,只是谈论着山间的云卷云舒,以及檐角的风铃在微风中自言自语。我起初心中有些忐忑,向他诉说着尘世中的种种烦恼和忧虑,但他却只是微笑着,轻轻拈起一片落叶,说道:“你看这片叶子,春天发芽,秋天飘落,它何曾问过为什么呢?”说完,他又恢复了沉默。
夕阳渐渐西沉,我们的对话就像山间的溪流漫过石子一般,虽然没有留下明显的痕迹,但却在不知不觉中滋润着彼此的心灵。老衲的笑声偶尔会响起,那笑声清脆而悠扬,如同磬声一般,穿过树林,越过水面,远远地传了出去。
在这一刻,我忽然领悟到,真正的清谈并不在于“谈”,而在于“清”——是当内心的湖泊变得澄澈透明时,所映照出的天光云影。
转瞬冬日,好友邀至城外小筑。时值大雪初霁,天地皆白。书生三五,围炉而坐,却不作寻常吟咏。其中一人拍案笑道:“今日不许用‘白’字咏雪,看谁江郎才尽!”众皆称善,于是展开一场“白战”。这个说“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那个吟“江山不夜月千里,天地无私玉万家”。每出一句,必引满堂喝彩或善意嘲谑。炉火映得人人面红耳热,窗外雪光又返照入室,竟分不清是雪暖了人,还是人暖了雪。
我忽思斜阳树下老衲。彼时清谈,万籁俱寂中自有惊雷;此刻白战,笑语喧哗里反见禅静。二者看似冰炭之别,实则殊途同归——都是对生命深情的注脚。
清谈者,非避世之谓,而是于纷扰中辟一方清明。老衲终日扫叶汲水,何尝不在红尘中?但他的心不为形役,故能于寻常日用间见道。白战者,非玩世之态,而是以游戏精神叩问存在。诗人们较量才学,表面争胜,内里却是对美的共同痴迷。若说清谈是“看山还是山”后的澄明,白战便是“看山不是山”时的妙悟。
而今人多谓清谈误国,白战无聊。其实何曾误国?误国的从来是心无所主的盲动。何曾无聊?无聊的只是不解风情的灵魂。清谈之要,在放下我执,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白战之妙,在掏出真心,与知己肝胆相照。二者皆需赤子情怀——老衲的枯寂里藏着大热闹,诗人的嬉笑中自有真寂寞。
斜阳终尽,我与老衲揖别,并无约期。雪夜渐深,友人们尽兴而散,亦不约定下次。归途踏雪,嘎吱声格外清脆。忽然明白:人生逆旅中,能得几回斜阳树下的清谈?能遇几度深雪堂中的白战?这些时刻如珍珠散落岁月沙滩,拾得一颗便是一颗的福分。
清谈不必在老,白战何须称骚?但存一点素心,则市井可作山林,喧阗亦成清境。纵无斜阳古树,无深雪华堂,亦可在尘世中修篱种菊,与二三知己,时或默坐观心,时或纵情诗酒——如此,便日日都是好日,处处皆成道场。
须知最深奥的禅机,往往藏在最平常的言语里;最真挚的情谊,常常流露于最戏谑的笑谈中。清谈与白战,原是一体两面,都是对这苍茫人间的深情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