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二十年的夏天,京师仿佛被架在火上炙烤。空气里弥漫着焦灼、恐慌,以及石灰消毒后残留的刺鼻气味。比鼠疫蔓延得更快的,是流言蜚语。
不过一夜之间,内阁辅政大臣沈惊鸿府邸门前,那位新晋河南守备红娘子“投怀送抱”的一幕,便被添油加醋,传得沸沸扬扬。版本各异,有的说红娘子不顾礼法,当场痛哭表白;有的则隐晦暗示,沈辅政与这位年轻貌美的女将军早有私情,此番不过是情难自禁……
流言如同无形的蝗虫,啃噬着秩序与名誉。它甚至盖过了“食蝗令”的争议和鼠疫带来的恐惧,成为京官士绅、茶楼酒肆里最富谈资的话题。毕竟,相比于沉重国事,阁佬的风流韵事更能刺激人们麻木的神经。
这些话语,自然也传到了沈府之内。苏卿卿身边的心腹丫鬟气得小脸通红,忿忿不平地禀报着外间的风言风语。苏卿卿却只是安静地坐在窗边,检查着医药所送来的最新防疫药方,闻言抬头,温婉一笑:“市井闲话,如风过耳,何必在意?夫君自有分寸。”
她信任沈惊鸿,如同信任自己数十年来与他共同坚守的信念。这份信任,源于无数风雨同舟的日夜,源于他每一次毫不犹豫的选择。
沈惊鸿在内阁值房自然也听到了风声。他面色平静,眼中却掠过一丝冷意。他不在意自身清誉受损,却不能容忍此事牵连红娘子的前程,更不能让这无稽之谈伤害到苏卿卿,或干扰到眼下救灾防疫的大局。
恰在此时,一份来自河南巡抚衙门的例行公文,提到了河南境内捕蝗防疫的进展,其中特别赞扬了守备红娘子此前在地方组织乡勇、捕杀蝗蝻的功绩,并附上了具体经办此事的官员——一名叫做李岩的年轻干吏的条陈。条陈中,李岩详细分析了利用家禽生物治蝗的得失,并提出了数条完善“食蝗令”在地方执行的具体建议,思路清晰,切中要害。
“李岩……”沈惊鸿看着这个名字,再联想到历史上那位与红娘子名字紧密相连的传奇书生,一个念头清晰起来。
十日的隔离观察期刚过,红娘子被允许在限定区域内活动。这十日,对她而言如同十年。最初的冲动、羞愧、茫然过后,沈惊鸿那句“年长三十余岁”“足以当你的父辈”如同冷水浇头,让她彻底清醒。她敬他、慕他,这份感情真挚而炽热,但确如他所说,建立在一个错误的认知之上。他那份对妻子数十年如一日的专一与坚守,更让她在失落之余,心生敬意。
这日,沈惊鸿在府中书房单独召见了她。没有了那日的慌乱与尴尬,红娘子身着五品武官常服,英姿飒爽,只是眼神中多了几分沉淀与疏离。她抱拳行礼,语气恭谨而疏远:“末将红娘子,参见沈辅政。”
沈惊鸿抬手虚扶,目光平和:“红守备不必多礼。今日请你来,一为公事,二为私谊,皆需坦诚布公。”
他首先提及的便是流言。“近日市井间有些关于那日之事的无稽之谈,想必你也有所耳闻。”沈惊鸿语气淡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此事因我而起,累及你的清誉,我之过也。我已命人查探流言源头,自会处理。你无需挂怀,更不必因此束缚手脚。朝廷正值用人之际,你的才能,当用在保境安民之上。”
红娘子心中微暖,低声道:“是末将当日行为失当,给大人添麻烦了。”
沈惊鸿摆摆手,话锋一转:“说起才能,我观河南来的文书,你此前在地方捕蝗安民,做得极好。尤其是协助你的一位名叫李岩的干吏,所提建议,颇合实用之道。”
提到李岩,红娘子眼神微动。她在河南时,确实与此人打过几次交道。那是个不同于寻常胥吏的年轻人,虽是读书人出身,却无酸腐之气,处事干练,心系百姓,常有些务实的新想法,与她治理地方、安抚流民的思路不谋而合。两人曾因公务合作无间,彼此印象颇佳。
“李吏员……确实才干出众。”红娘子客观评价道。
沈惊鸿观察着她的神色,心中了然,顺势道:“此子确有实务之才,我已留意。如今河南灾情虽稍缓,但善后及防明年蝗患之事更为紧要。我意,由你牵头,在河南试行‘军民协同防灾’之策,你可自择得力助手。这李岩,或许是个不错的人选。年轻人,正当多磨砺,共图事功。”
他这番话,既是公事上的安排,为两位可能有缘的年轻人创造共事的机会,也是巧妙地将红娘子的注意力,从一段无果的感情转移到更有价值的事业与合作上来。他没有丝毫牵线搭桥的刻意,一切显得那么自然,合乎公务逻辑。
红娘子何等聪慧,立刻明白了沈惊鸿的深意。她心中最后一丝执念,在这一刻彻底化为感激与释然。他不仅妥善处理了流言,维护了她的尊严,更为她指明了前路,甚至……隐约为她考虑到了未来的可能。
她再次深深一揖,这一次,心无挂碍,唯有敬重:“末将明白!定不负辅政重托!”
处理完红娘子之事,沈惊鸿知道,必须彻底澄清流言,堵住天下悠悠之口。机会很快到来。数日后的一次常朝,有科道言官出于各种心思,或是维护礼教,或是党争攻讦,竟将“沈辅政门前行止失仪”之事,隐晦地提了出来,虽未明言,但暗指其有损大臣体统。
朱由校高坐御座,面色平淡,未置可否,目光却投向了下方的沈惊鸿。
满朝文武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沈惊鸿身上。
沈惊鸿不慌不忙,手持玉笏,出班奏对。他并未直接辩解那日情形,而是面向那名言官,声音清朗,传遍殿宇:
“陈御史所言,可是指日前河南守备红娘子于臣府门前失仪一事?”
他如此直接挑明,反倒让那言官有些措手不及。
沈惊鸿继续道:“红守备,本名姓崔,或因早年身处江湖,常着红衣,率众行侠仗义,故得‘红娘子’之称,此非朝廷敕封,乃民间感念其勇毅所赠。其人性情刚烈,心怀忠义。昔年在河南,于饿殍遍野、乱匪蜂起之际,能以一女子之身,聚流民,抗匪盗,活人无数,后得河南巡抚举荐,朝廷授以守备之职,乃旌表其功,亦显陛下不拘一格用人才之圣明。”
他先为红娘子的出身正名,将其“侠名”与朝廷“授官”联系起来,拔高其形象。
“日前,红守备因忧心京师疫情,星夜驰援,至臣府前,见臣无恙,情绪激荡,确有失仪之举。然其心可鉴,无非忠君爱国,关切同僚之意。臣当时已严词告诫,‘男女有别,授受不亲,尔乃朝廷命官,当谨守礼法规制’。”他复述当日言语,掷地有声。
“臣,沈惊鸿,蒙陛下信重,位列辅政,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与拙荆苏氏,结缡三十余载,相濡以沫,情深意笃。臣尝于宗祠立誓,此生绝不纳妾,唯愿与拙荆白首同心。此心此志,天地可鉴,亲友共知。”
说到这里,他目光扫过满朝文武,最终落回御座,深深一揖:
“臣之内宅私德,本不足污圣听。然既有御史提及,臣不敢不辩白清楚,以免小人借题发挥,混淆视听,干扰陛下与朝廷应对灾疫之正务!红守备年轻有为,乃国之干城,其清誉亦不容玷污。若有人再以此等无据流言攻讦大臣、中伤能将,臣,请陛下严惩不贷!”
一番话,有理有据,有节有度。既澄清了事实,维护了红娘子,更表明了自己对妻子、对婚姻的绝对忠诚,将私人品行与公务大局紧密相连,最后反将一军,要求追究流言散布者之责。
朝堂之上一片寂静。那出言的御史面红耳赤,讷讷不能言。
端坐御座的朱由校,嘴角微微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深知沈惊鸿为人,更乐见其能如此干净利落地解决这桩“风流官司”。他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沈卿家一片公心,朕深知之。红守备忠勇可嘉,偶尔失仪,情有可原。此事不必再议。诸臣工当以此为戒,谨言慎行,将心思都放在救灾防疫上!”
皇帝一锤定音,流言风波,就此平息。
退朝后,沈惊鸿回到府中,将朝堂之上发生的事,轻描淡写地告知了苏卿卿。
苏卿卿为他斟上一杯热茶,柔声道:“夫君处理得当。”她顿了顿,眼中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只是,夫君这般急着为红娘子与那李姓官吏牵线,就不怕落个‘乱点鸳鸯谱’的名声?”
沈惊鸿接过茶杯,握住她的手,笑道:“缘之一字,妙不可言。我不过是为志同道合者,搭一座桥罢了。能否走得过去,且看他们自己。至于名声……”他摇摇头,目光望向窗外依旧被灾厄笼罩的天空,“比起让千万百姓活下去,比起让这大明江山永固,我沈惊鸿个人的些许名声,又算得了什么?”
苏卿卿依偎在他身边,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心中一片宁静。外界的风刀霜剑,内部的暗流涌动,都无法动摇他们共同构筑的这座名为“信任”与“坚守”的堡垒。前路依旧艰难,但只要携手同心,便无惧任何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