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纱,轻轻笼罩着清水镇。归云客栈大堂内,温暖的灯火次第亮起,驱散了秋夜的微寒。秦月娥、林安、文先生、小雅,以及刚忙完杂役的南宫翎围坐一桌,空气中弥漫着后厨传来的诱人香气,一派安宁祥和。
南宫翎正绘声绘色地给小雅讲着一个海外仙山的志怪传说,说到那仙人能点石成金时,他手舞足蹈,表情夸张,逗得小雅“咯咯”直笑。
“然后呢?那仙人找到他的玉如意了吗?”小雅扯着南宫翎的袖子,急切地追问。
南宫翎正要继续,坐在一旁的文先生轻轻放下手中正在整理的几页账目,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认真,对小雅说:“小雅,莫要尽信这些虚无缥缈的故事。”她转而看向南宫翎,那目光如同安抚自家子侄,带着几分了然与浅浅的责备,“小白,你呀,莫总拿这些奇谈怪论引得小雅心思浮动。”
南宫翎立刻做出一副“与我无关”的无辜状,眼神飘忽地望向屋顶的椽子,嘴里含糊应着:“文先生说的是,我下次注意……”那惫懒的样子,引得秦月娥掩口轻笑。
林安凑近秦月娥,压低声音笑问:“月娥,小雅何时与小白这般要好了?”
秦月娥看了眼正偷偷对文先生做鬼脸的南宫翎,以及被他逗得再次笑起来的小雅,摇了摇头,眼中也带着些许疑惑:“我也不甚清楚,就这几日的事吧。许是小白……确实有几分哄孩子的本事?”她语气里带着不确定,却也乐见小雅从阿竹离开的低落中走出来。
“上菜咯——”孙婆婆的声音打破了这小小的插曲。她和张师傅端着热气腾腾的菜肴一一摆上桌。红烧鱼酱汁浓郁,清炒时蔬碧绿清爽,豆腐汤氤氲着热气,油光发亮的腊肉令人食指大动。
“哇!张师傅,您这手艺真是绝了!光是闻着味儿,我就能吃下三大碗饭!”南宫翎立刻收回飘忽的眼神,吸了吸鼻子,大声夸赞。
张师傅是个憨厚的中年汉子,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搓着手,脸上带着朴实的笑容:“小白兄弟过奖了,就是些家常便饭,大家吃得舒坦就好。”
“张师傅您太谦虚了,”林安也笑着接口,“这鱼烧得火候正好,香气扑鼻。”
秦月娥作为掌柜,笑着招呼道:“好了好了,都别站着了,快趁热吃吧。孙婆婆,张师傅,你们也快坐下一起吃。”
众人纷纷落座,碗筷碰撞声、笑语声交织在一起。然而,就在这时,客栈的门帘被人掀开,带着一股秋夜的凉气,赵小川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更让众人意外的是,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瘦瘦小小、衣衫褴褛的小姑娘。
小姑娘低着头,头发枯黄杂乱,脸上脏得几乎看不出模样,宽大的破旧衣服显得她愈发干瘦弱小。她紧紧攥着赵小川的衣角,似乎想把自己完全藏起来。
“赵大哥?你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秦月娥率先放下筷子,起身招呼,虽然满心疑问,还是先关切道,“吃过了没?没吃的话,快添副碗筷,一起吃点。”
赵小川脸上带着奔波后的疲惫和一丝窘迫,摇了摇头:“多谢秦掌柜,我……我在家吃过了。”他侧身将躲在他身后的小姑娘稍稍让出来一点,语气恳求,“只是秦掌柜,文先生,能不能……先麻烦你们帮这丫头洗漱一下?她……她家里刚遭了难。再麻烦找件干净衣裳给她换上,钱算我账上。”
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瑟瑟发抖的小身影上。文先生闻言,立刻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她站起身,没有立刻靠近,而是隔着几步远,微微弯下腰,用她那特有的、清晰而柔和的嗓音问道:“好孩子,莫要害怕。告诉婶婶,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仿佛受惊的兔子,猛地将整个身子都缩回了赵小川背后,只露出一双因为瘦削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里面充满了恐惧与茫然。
赵小川感受到身后的颤抖,叹了口气:“文先生,这孩子……刚没了爹,受了惊吓,现在……现在不太敢说话。”他目光扫过桌旁,看到林安,“林先生,您也在?正好,等下麻烦您也给这孩子瞧瞧。”
林安早已收起了轻松神色,面色凝重地点点头:“赵捕快放心,待会儿我便为她诊看。”
文先生和孙婆婆都是心善之人。孙婆婆走上前,放柔了声音:“好孩子,别怕,跟婆婆去后面,洗个热水澡,换上干净衣裳,就舒坦了。”文先生也在一旁温和地引导。许是感受到了善意,女孩虽然依旧不说话,却在两人的安抚下,一步一顿地跟着他们往后院走去。
待他们离开,秦月娥给赵小川倒了杯热茶,示意他坐下:“赵大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孩子……”
赵小川接过茶杯,用双手捧着,仿佛要汲取那点暖意。他深吸一口气,将今日在靠山村所见所闻,杨老蔫急病去世,乡亲们无力抚养孤女,以及那些关于女孩“命硬”的闲言碎语,都大致说了一遍。他的语气低沉,带着愤懑与无奈。
“……我本就是孤儿,若不是当年郑头儿心善,将我带回衙门,给我一口饭吃,教我本事,哪有我赵小川的今天?”他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哽咽,“我看见那孩子……就想起当初的自己,实在不忍心把她丢在那里自生自灭。可……可我一个大男人,公务在身,居无定所,她又是女孩子家,我实在不方便照顾。秦掌柜,文先生人面熟,我就想……请你们帮忙问问,咱们镇上,或者附近,有没有哪户殷实善良的人家,愿意收养她?”
一番话说完,桌上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秦月娥眉头紧锁,轻轻叹了口气:“赵大哥,你的心是好的。只是……今年收成不好,各家日子都紧巴巴的,多一张嘴吃饭,不是小事。这事……我定会帮你留意,但能不能成,实在不敢保证。”
南宫翎在一旁听得心情复杂。他看着那女孩,想起自己那早夭的妹妹,一股冲动几乎让他脱口而出“我来养”,但理智很快压下了这股冲动。他自己身份特殊,未来吉凶难料,拿什么抚养孩子?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而林安,从那个小女孩走进来的那一刻起,他的心就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攫住了。那瘦弱的身形,那惊恐无助的眼神……像锐利的针,刺穿时光,扎在他内心最深处从未真正愈合的伤口上。
他曾几何时,不也是这般惶然无助?收养一个孩子,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他如今虽在清水镇站稳了脚跟,但……真的做好准备,去承担另一个人的未来了吗?他心中天人交战,最终,看向赵小川,声音有些沙哑:“赵捕快,我也会帮忙留意的。”
赵小川看着众人,知道此事不易,能得到这样的回应已是难得,他举起茶杯:“多谢,多谢大家费心了。”
过了一会儿,文先生和孙婆婆带着洗漱干净的女孩回来了。孙婆婆给她梳通了头发,在脑后编了两个细辫子。身上换上了小雅半旧的碎花棉布衣裙,干干净净,露出了她清秀却苍白的脸。只是那双大眼睛里的怯懦,并未减少。
林安起身,走到女孩面前,蹲下身,与她平视:“小妹妹,别怕,我是镇上的郎中,帮你看看身体好不好?”他伸出手,示意把脉。
女孩瑟缩了一下,看向赵小川,见赵小川点头,她才迟疑地伸出瘦小的手腕。林安三指搭上她的脉搏,凝神细察。脉搏细弱但平稳,并无大病之象,只是长期营养不良和悲伤过度导致的气血亏虚。
“身体无甚大碍,”林安收回手,“只是脾胃虚弱,气血不足,需要好生调养一段时间。”
赵小川松了口气,再次道谢。他知道客栈不是久留之地,便起身,对女孩伸出手:“丫头,我们走吧,先跟我回住处。”
女孩默默地走到他身边,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再次攥住了他的衣角。
赵小川向众人告辞,牵着女孩,走出了客栈大门,身影融入夜色。
林安却站在原地,目光久久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女孩那瘦弱的背影,与他记忆中某个飘着大雪、无比寒冷的冬日画面重叠在一起,让他的心口一阵阵发紧。
就在这时,一只温暖柔软的手,轻轻覆上了他微凉的手背。秦月娥不知何时已站到他身边,她没有说话,只是用指尖轻轻挠了挠他的掌心,然后坚定地握住了他的手。她仰头看着他紧蹙的眉头和眼中未散的沉重,眼中充满了了然与温柔。
客栈的灯火依旧温暖,桌上的饭菜热气未散,周围的喧闹声重新响起。林安感受着手心传来的温度,那颗被往事与现实拉扯得纷乱的心,终于一点点沉淀下来。他反手紧紧握住了秦月娥的手,仿佛握住了此刻唯一的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