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翰墨斋院落里的那棵老桂花树,香气已不似前些日子那般浓烈袭人,转而化作一阵阵幽然的暗香,若有若无地浮动在空气中。钟灵溪坐在窗边的书案前,面前摊着一封刚刚读完的信,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心潮却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久久无法平息。
她的第一部小说,那本倾注了她无数个夜晚心血、糅合了她对江湖所有想象与憧憬的《青衫行》,终于得到了除她之外第一个读者的回应。信来自省城的一位故交,姓苏,是位家学渊源的才女,也是她少数能引为知己的友人。
寄出书稿后的这些日子,对她而言简直是种煎熬。她时而自信满满,觉得笔下那位不甘囿于深闺、毅然离家闯荡江湖的翰林院编修之女“沈清音”,其胆识与际遇足以打动任何人;时而又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担心情节稚嫩,文笔拙劣,在见多识广的苏姑娘眼中不过是小孩子的涂鸦之作。她甚至好几次梦见对方回信,内容要么是极尽赞美,让她欣喜若狂,要么是委婉批评,让她羞愧难当。
此刻,这封承载着判决的信终于在手。她几乎是屏着呼吸,用裁纸刀小心翼翼地划开火漆,取出信笺。信纸很厚,苏姑娘显然写了很多。
开头的寒暄过后,便直入主题:
“……灵溪妹妹惠鉴:《青衫行》书稿一气读完,竟不忍释卷!”
只这开头一句,钟灵溪悬了许久的心,便“咚”地一声落回了实处,随即又被一股更大的兴奋和激动攫住。她迫不及待地往下读:
“沈清音此女,灵气逼人,胆识过人,妹妹刻画得入木三分。她逃离京城樊笼,纵马江湖的洒脱,路见不平、以智计周旋于各方势力间的机敏,尤其是与那位全无武功,却心怀天下、仗义执言的年轻书生‘陈远’的相遇相知……”
看到这里,钟灵溪的脸颊微微发热。沈清音与陈远的故事,或多或少掺杂了她自己对情感的一些朦胧向往和观察,比如……比如曾经林安看秦掌柜时,那欲言又止的眼神。她将这些细微的情愫放大,编织进了故事里。
苏姑娘在信中特别指出了这一点:“……妹妹笔下,清音与陈远之间,那种基于志同道合、彼此欣赏而渐生的情愫,极为动人,如初春新绿,含蓄而充满生机。然,细节处或可再斟酌。譬如二人月下论诗,心意初通之时,眼神的交汇,指尖偶然的触碰,以及那欲语还休的微妙心境,若能再细腻几分,则更显余韵悠长,令人回味无穷。”
这些建议可谓一针见血,钟灵溪边读边点头,深以为然,仿佛眼前迷雾被拨开了一道缝隙。她之前只顾着推动情节,确实在这些细腻处的刻画上着力不够。
而信的最后一段,则真正让她震惊地捂住了嘴:
“灵溪,此故事人物鲜活,情节跌宕,兼具侠气与文韵,实为近年来少见之佳作。为姊不才,在省城书坊界尚有几分人脉。我观此书,若稍加润色,找人刻印出来,定能纸贵一时,不知妹妹意下如何?”
出版?她的书?钟灵溪只觉得一颗心“怦怦”直跳,血液都涌上了头顶。她写这个故事,最初只是为了排遣闺中寂寥,抒发胸中块垒,从未敢想象有朝一日它能变成铅字,被无数陌生人阅读、品评。巨大的惊喜之后,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惶恐。父亲若是知道她私下写这些“杂书”,还要刊印出去,会作何反应?镇上的人又会如何看她?那些探究的、或许还带着非议的目光……
她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激动、犹豫、渴望、害怕,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窗外的桂花香似乎更浓郁了些,沁入心脾,让她渐渐冷静下来。苏姑娘的认可给了她莫大的勇气。最终,一种渴望被认可、渴望自己的心血能拥有更广阔天地的念头占据了上风。
她重新坐回书案前,铺开信纸,研墨润笔。思索良久,方才落笔:
“苏姊雅鉴:惠书奉悉,迟复为歉。蒙姊不弃,谬赞拙作,妹感激之余,亦惶恐不胜……姊之所指,切中肯綮,妹当悉心修改,力求完善……” 她详细回应了关于感情细节的修改建议,并提出了自己的一些新想法。
写到最关键处,她笔锋顿了顿,墨水在纸上留下一个小小的晕痕,最终坚定地写道:“至于刊印之事……妹思之再三,愿试之。唯有一不情之请,万望以化名或匿名刊之,盖因家中规矩甚严,妹不欲多生事端,还望姊姊体谅周全……”
将信纸封好,托可靠的人送往省城后,钟灵溪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整个人都轻快了许多。未来的路或许会有波折,但此刻,她的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期待和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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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就在钟灵溪的信使离开清水镇的同时,一封来自省城的家书,被驿卒送到了归云客栈秦月娥的手中。
看到信封上弟弟秦文轩那熟悉的、略显瘦硬的字迹,秦月娥脸上立刻绽开了温暖的笑意。她迫不及待地拆开信,走到柜台后,就着窗外明亮的秋阳读了起来。
文轩的信总是写得很详细,先是为收到姐姐亲手缝制的秋衣表示感谢,说尺寸合宜,针脚细密,穿着身上暖在心里。接着便告知了秋闱的具体日期和预计放榜的时间,字里行间透着紧张的备考气息,但也不忘嘱咐姐姐:“……秋深露重,阿姐经营客栈辛苦,万望保重身体,勿以弟为念。饮食起居,切莫疏忽。”
看到这里,秦月娥眼眶微微发热,这个弟弟,总是这般懂事。信接下去写了一件趣事,说他结识了一位姓“严”的公子,年纪相仿,学识渊博,性情却有些跳脱可爱,常有些与众不同的见解,二人颇为投缘,时常一起切磋诗文,倒也缓解了不少备考的枯燥。
秦月娥读着,眼前仿佛浮现出弟弟与友人谈笑风生的样子,心中稍慰。然而,信的末尾,话锋却是一转:
“另,日前偶遇李敬大人,蒙其告知,阿姐已觅得良人,乃镇上新任医师林先生。弟闻之,由衷为阿姐欣喜。”
看到这里,秦月娥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心道这李大人倒是嘴快。
但下一句,却让她的笑容凝固了:“然,婚姻乃人生大事,关乎阿姐终身福祉。林先生为人究竟如何,弟未曾亲见,终难全然放心。待秋闱事了,弟必当尽快返家一趟,亲自为阿姐掌掌眼。在此之间,还望阿姐……与之相处,保持分寸,切勿过于亲近,以免落人口实,损及清誉。切记,切记!”
这封信写得彬彬有礼,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但那股子长兄如父般的审视和不容置疑的叮嘱,却让秦月娥心里莫名地窜起一股小火苗。尤其是那句“保持分寸,切勿过于亲近”,怎么看怎么刺眼。
她抬起头,恰好看见林安从济世堂那边过来,大约是午间空闲,想来帮她做点杂事。他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衫,身姿挺拔,眉眼温和,正挽起袖子,准备帮忙将门口那几袋新到的米粮搬进后厨。他做事专注,神情坦然,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让人安心的踏实感。
就是这个人,救过她的命,安抚过她的不安,彼此心意相通,连王老和周镇长都认可。可在自己弟弟的信里,却成了需要被严格审查、需要她“保持距离”的对象。
一股混合着委屈、不满和对弟弟那点“家长式”关怀哭笑不得的情绪涌上心头。她放下信纸,几步走到正弯腰准备扛起米袋的林安身边,趁他不备,伸出两根手指,精准地掐住了他腰间的一小块软肉,用力一拧。
“嘶——”林安猝不及防,痛得倒吸一口凉气,手里的米袋都差点滑落。他愕然转头,看向身边突然“行凶”的犯人,只见她腮帮微鼓,一双美目正瞪着自己,满是“怨气”。
“月娥?你……你这是做什么?”林安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她。他仔细回想,自己今天过来得很准时,也没说错什么话啊?
秦月娥看着他茫然又带着点委屈的表情,心里那点无名火其实已经消了大半,但面上还是故作凶狠,甩开手,蛮不讲理地道:“不做什么!就是想掐你了,不行啊?”
林安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小性子弄得哭笑不得。他揉着被掐疼的地方,仔细打量了她一下,见她眼神闪烁,脸颊微红,不像是真生气的样子,忽然福至心灵,自以为找到了原因——莫非是……女儿家每月那几天,心情不畅?
他自认为了解地点了点头,顿时不敢再多问,生怕再触怒她。只好小声地、用一种近乎嘟囔的语气反抗道:“行,行,你怎么都行……反正我皮厚。”
他这逆来顺受又带着点憋屈的样子,彻底取悦了秦月娥。她想着弟弟信中那老气横秋的语气,再看着眼前这个被自己“欺负”了还不敢吭声的准夫君,一种混合着甜蜜和恶作剧得逞的快感涌上心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宛若春花绽放,之前的些许不快早已烟消云散。
她白了林安一眼,语气轻快了许多:“傻站着做什么?快把粮食搬进去,还想不想吃晚饭了?”说着,自己率先转身,脚步轻快地走向柜台,将那封惹事的家信仔细收好。
林安看着她瞬间由阴转晴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却也不自觉地牵起一抹宠溺的弧度。他认命地扛起米袋,心中暗叹:女儿家的心思,果然比最复杂的医理还要难懂。不过,她高兴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