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家军全歼李成部、缴获大批物资的捷报,如同在沉闷死寂的淮南水面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开来。
不仅附近州县震动,连远在临安(杭州)的伪宋小朝廷,也无法再装作视而不见。
这一日,岳飞正在营中与王贵、张宪等将领商议下一步整训及哨探布防事宜,亲兵来报,营外有朝廷钦差抵达,宣旨意。
帐内众人闻言,神色皆是一肃,互相交换着警惕的眼神。
朝廷此时派来钦差,用意难测。
“来得倒快。”
王贵哼了一声,低语道。
“前番催逼调防,克扣粮饷不见他们如此积极。
如今咱们打了胜仗,倒是闻着味就来了。”
张宪较为沉稳,示意王贵噤声,看向岳飞。
“统制,且看朝廷此番,是何章程。”
岳飞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只是整了整因操练而略显褶皱的战袍,沉声道。
“打开中门,摆香案,迎接天使。”
营门大开,一队衣甲鲜明的禁军护卫着一名面白无须、身着绯袍的内侍官员,昂然而入。
那内侍手持黄绫卷轴,神态间带着几分朝廷使者的倨傲,目光扫过列队迎接的岳飞及其麾下将领,尤其在那些略显破旧的衣甲和兵器上停留片刻,嘴角几不可察地撇了撇。
“江阴军统制岳飞,接旨——”
内侍拖长了声调,尖细的嗓音在军营上空回荡。
岳飞撩起战袍前襟,单膝跪地。
身后众将及营中士卒,也随之跪倒一片。
内侍展开黄绫圣旨,朗声宣读。
内容无非是嘉奖岳飞所部近日“奋勇杀敌,扬我军威”,特予以褒奖。
紧接着,便是实质性的内容:擢升岳飞为淮南西路制置使,授权其整饬淮南西路军务,并可“便宜行事”。
同时,旨意中也提及,朝廷已拨付部分粮饷军资,不日将运抵军前。
制置使!
“便宜行事”!
这两个词,让跪在地上的王贵、张宪等将领心头猛地一跳。
这可不是之前那个受尽掣肘的“统制”可比,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方面大员,拥有了相当大的自主权!
而且,朝廷竟然主动拨付粮饷了?
就连岳飞,垂着的眼眸中也闪过一丝波动。
这封赏,不可谓不重。
几乎是将淮南西路的抗金重任,大半压到了他的肩上,也给予了他前所未有的信任和权限。
“臣,岳飞,领旨谢恩。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岳飞的声音依旧沉稳,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黄绫圣旨。
宣旨完毕,那内侍脸上的倨傲收敛了几分,换上了一副略显亲和的笑容。
“岳制置,恭喜高升啊。
官家与朝廷诸公,对制置可是寄予厚望。”
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
“临行前,秦相公有话让咱家带给制置。”
岳飞目光微凝。
秦相公,自然指的是如今在朝中权势日隆的秦桧。
“天使请讲。”
“秦相公言,岳制置乃国之干城,当以大局为重。”
内侍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意味深长。
“如今朝廷甫定,百废待兴,与金邦……亦非全无转圜之余地。
制置在淮南,当以稳守为主,保境安民,切莫贪功冒进,以免……破坏朝廷大计。”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道。
“至于某些来历不明、形同匪类的所谓‘援助’,制置还需明辨是非,保持距离,以免授人以柄,辜负圣恩啊。”
这话语中的敲打与警告意味,已然十分明显。
一方面擢升官职,给予实权,施以恩惠;另一方面,则警告他不要擅自扩大战事,更要与北望军划清界限。
送走了钦差一行,中军帐内的气氛并未因升官而变得轻松,反而更加凝重。
“制置,朝廷这分明是打一棒子给个甜枣!”
王贵性子最直,首先忍不住嚷道。
“给个制置使的名头,就想让咱们老老实实待着,不准主动打金狗?还要跟北望军撇清关系?这不是扯淡吗!
没有北望军雪中送炭,咱们前些日子就得饿肚子、看着伤兵等死!”
张宪也眉头紧锁。
“朝廷此举,意在笼络,亦在牵制。
他们怕制置您功劳太大,兵权过重,更怕您与北望军联合,形成尾大不掉之势。
这‘便宜行事’之权,恐怕也有限得很,一旦触及朝廷底线,随时可能被收回。”
徐庆闷声道。
“那咱们现在怎么办?这官,做是不做?这粮饷,要是不要?”
众将的目光都集中在岳飞身上。
岳飞手中摩挲着那卷黄绫圣旨,触感冰凉而光滑。
他走到帐壁悬挂的简陋淮南地图前,目光扫过那些被金军和伪齐占领的州县,久久不语。
忠君爱国,是他自幼所受的教诲,亦是他的信念基石。
朝廷的任命和认可,对他而言,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这代表着“正统”,代表着他一直为之奋战的“大义”名分。
然而,现实却如此冰冷残酷。
朝廷的“大计”是什么?是偏安一隅?是妥协求和?
他若遵从朝廷之意,固守待命,眼睁睁看着金人在北地肆虐,看着收复故土的希望日渐渺茫,那他与那些只知道争权夺利的官僚,又有何区别?
他麾下这些追随他、信任他的将士,又将如何自处?
还有北望军。
那份在绝境中伸出的援手,那份毫不保留的同道之情,岂是朝廷一句“来历不明”、“形同匪类”就能轻易抹杀、割舍的?
两种理念,两种选择,在他心中激烈地碰撞、撕扯。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营中士卒饱餐后焕发的面容,伤兵得到救治后眼中重燃的希望,以及……石墩那双坦诚而坚定的眼睛,还有那名为“北望”的信念。
许久,他缓缓睁开双眼,眸中所有的挣扎与迷茫尽数褪去,只剩下如同磐石般的坚定。
“官,要做。”
岳飞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
“朝廷授予我制置使之职,予我‘便宜行事’之权,正是为了让我更好整军经武,抗击金寇,收复河山!”
“此乃名正言顺之大义,岂能因朝廷内部某些人之私心而弃之?”
他目光扫过帐中诸将。
“粮饷,也要收。”
“这是朝廷本该拨付之物,是弟兄们应得的,为何不要?”
“有了这批粮饷,我们便能更快恢复元气,招募更多勇士,打造更多军械!”
“至于北望军……”
岳飞顿了顿,语气变得深沉。
“同道援手之恩,如同再造。
岳某绝非忘恩负义之人。”
“然,为大局计,为减少朝廷无端猜忌,日后往来,需更加隐秘、谨慎。”
“此事,我自有分寸。”
他最后将目光投向地图上被涂黑的金军占领区,手指重重一点。
“我等既受国恩,便当以驱逐胡虏、恢复旧疆为己任!”
“今后如何用兵,何时出击,主动权在我!”
“朝廷若问起,便说是‘便宜行事’,剿灭袭扰之敌,保境安民!”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此乃古之明训!”
一番话语,掷地有声,既接住了朝廷的“橄榄枝”,利用了其提供的名分和资源,又明确划下了底线,保住了抗金的主动权和与北望军的潜在联系。
王贵、张宪等人闻言,心中豁然开朗,脸上露出了振奋之色。
他们怕的不是打仗,怕的是束手束脚,怕的是忠义无处施展。
如今岳飞做出了最符合他们心中大义和现实利益的选择,如何能不拥护?
“末将等,谨遵制置将令!”
几乎在岳飞做出决断的同一时刻。
远在北地黑云寨,正于静室中打坐,调整状态准备冲击Lv.5瓶颈的陈稳,心念微微一动。
通过那玄妙的“势运初感”,他模糊地感应到,南方那道原本因朝廷旨意降临而略显紊乱、波动的锐利光晕,在经历短暂的摇摆后,非但没有被那代表“朝廷正统”的黄色气运完全同化或压制,反而变得更加凝练、更加坚定,隐隐透出一股破开束缚、自成格局的锋芒!
陈稳的嘴角,勾起一丝了然的弧度。
“选择了……一条更艰难,却也更具潜力的路吗?”
“很好。”
“如此,我助你,才算值得。”
“那么,我也该……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