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小七率领的运输队,如同渗入干涸土地的涓涓细流,悄无声息地向着南方渗透。
他们昼伏夜出,专挑人迹罕至的小路、废弃的河道前行。
骡马的蹄子被厚布包裹,车轴上了油,尽可能减少声响。
即便如此,路途的艰险依旧超出预期。
金军的游骑哨卡,伪宋溃兵演变的山匪,以及趁乱肆虐的地方豪强武装,如同一个个隐没在黑暗中的陷阱。
阮小七凭借其早年混迹江湖的经验和过人的胆识,一次次带领队伍化险为夷。
或伪装成运粮的民夫,或假称是某地大族南迁的家眷,甚至有一次,他们干脆扮作一股小规模的伪宋溃兵,浑水摸鱼地穿过了一个被乱兵占据的镇子。
“七爷,前面就是东平湖了。”
一名负责前哨的弟兄压低声音回报,脸上带着疲惫,也带着一丝抵达预定地点的放松。
“按石墩大哥信里说的,接应我们的人,应该就在湖汊子里的张旺渔村。”
阮小七眯起眼,望向远处在月色下泛着微光的广阔湖面。
东平湖,连接着运河,水网密布,是北上南下的重要通道,也是三教九流汇聚之地。
在这里交接,风险与机遇并存。
“传令下去,所有人打起精神,最后一段路,最不能松懈。”
阮小七声音沙哑,却透着不容置疑的警惕。
“分成三队,前后拉开距离,相互策应。
没有我的信号,谁也不许轻易进村。”
队伍再次无声无息地行动起来,如同暗夜中游弋的鱼群,小心翼翼地向湖畔的渔村靠近。
张旺渔村比想象中还要破败。
几十间歪歪斜斜的茅屋散落在湖岸边,大部分漆黑一片,只有零星几点灯火,在夜风中摇曳,仿佛随时会熄灭。
空气中弥漫着鱼腥味和某种若有若无的焦糊气息。
阮小七带着最精干的五六个人,摸到村口最大的一间茅屋附近。
他示意其他人隐蔽,自己则如同狸猫般贴近窗根,凝神细听。
屋内,有压低的交谈声传来。
“……北边来的朋友,既然到了,何不进来一叙?”
一个略显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忽然响起,显然早已发现了他们的踪迹。
阮小七心中微凛,却不慌乱。
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屋内灯光昏暗,只有一盏小小的鱼油灯。
桌旁坐着三人。
主位是一名身穿粗布短打、头发花白的老者,面容黝黑,皱纹深刻如刀刻,一双手骨节粗大,显然是常年操劳的渔民。
但他眼神开阖间,却有一种久居人上的沉稳气度。
老者身旁,各立着一名精壮汉子,眼神锐利,手按在腰间鼓鼓囊囊的位置,警惕地盯着进门的阮小七。
“老人家好耳力。”
阮小七抱拳,目光扫过屋内,不动声色地确认着环境。
“在下姓阮,行七。
受北边朋友所托,运些土产南下。
不知老人家如何称呼?”
那老者上下打量了阮小七几眼,缓缓道。
“老夫张荣,江湖上的朋友给面子,叫一声‘张船爷’。”
他指了指桌上的几个粗陶碗。
“坐。
湖上夜里风大,喝碗热水驱驱寒。”
张荣?
阮小七心中一动。
来时石墩的信中提过,东平湖一带有一支抗金义军,首领便叫张荣,原是本地的渔帮头领,金人南下后,聚拢了一批不愿屈服的渔民和水手,凭借湖荡与金军周旋。
看来,石墩联系的接应人,就是他了。
“原来是张船爷,久仰。”
阮小七依言坐下,却没有动那碗水。
“不知船爷可曾收到北边的信?”
张荣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
“信,收到了。
石兄弟的信物,老夫也验看了。”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只是,如今这世道,人心隔肚皮。
老夫总要确认一下,阮七爷带来的,究竟是救命的粮药,还是……催命的刀兵?”
话音未落,他身旁的一名汉子猛地抽出半截短刀,寒光映着昏暗的灯光。
阮小七身后跟着进来的两名北望军弟兄立刻踏前一步,手也按上了兵器。
气氛瞬间绷紧。
阮小七却笑了,抬手示意身后的弟兄稍安勿躁。
“船爷谨慎,理所应当。”
他并不辩解,只是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放在桌上,缓缓推开。
里面是几块风干的肉脯,还有一小撮色泽金黄的粟米。
“这是样品。
船爷可以验看。
其余物资,都在村外隐蔽处。
船爷确认无误,我们再谈交接。”
张荣盯着那肉脯和粟米看了片刻,又抬眼看了看阮小七坦然的眼神。
他挥了挥手,那名汉子将短刀归鞘。
“不必验了。”
张荣脸上的皱纹似乎舒展了些。
“这肉脯的制法,这粟米的成色,不是伪宋官仓那些发霉的陈米,更不是金狗能拿出来的东西。
是北边自己省出来的干货。”
他叹了口气,语气复杂。
“北望军……果然名不虚传。
自家尚且艰难,却还能千里送粮,接济我等。”
他端起面前的碗,将里面浑浊的热水一饮而尽,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阮七爷,实不相瞒。”
张荣放下碗,声音低沉。
“岳统制那边的日子,比你们想象的更难过。
朝廷的粮饷,三个月没见着一粒了。
全靠他个人威望和附近百姓接济,加上我们这些义军偶尔拼死送过去一点,才勉强撑着。”
“前几日,金狗的刘豫伪军又攻了一次,虽然被打退了,但岳家军伤亡不小,药材早就用尽了,不少伤兵……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你们这批东西,是雪中送炭,是救命的东西!”
阮小七默默听着,能感受到张荣话语里的沉重与感激。
他沉声道。
“既是同道,自当互助。
只是,如何安全运到岳统制手中,还需船爷鼎力相助。”
“这个自然!”
张荣一拍桌子。
“这东平湖到淮南的水路,我张荣还算熟悉。
金狗和那些伪军的水师,多是样子货,真正的厉害角色不多。”
“老夫亲自带人,用快船,分几批给你们送过去!”
“保证不出五日,东西就能到岳统制的大营!”
接下来的事情就顺利多了。
双方详细商议了交接和运输的细节。
张荣对水路熟悉,指出了几条隐秘的航道,并承诺派出最好的水手和最快的船只。
一切商定,已是后半夜。
阮小七留下部分弟兄看守物资,亲自带着张荣的人前去确认。
站在湖边,看着张荣手下那些皮肤黝黑、眼神却充满韧性的汉子,沉默而高效地将一袋袋粮食、一箱箱药材搬上狭长的快船,阮小七心中感慨。
这乱世,终究还是有不屈的脊梁。
“阮七爷。”
张荣走到他身边,望着忙碌的湖面,突然低声问道。
“北边……那位陈先生,当真如传闻所说,能领着大伙儿,打出个不一样的世道?”
阮小七转头,看着老者眼中那混合着期盼与审视的目光,郑重地点了点头。
“陈先生说过,路是人走出来的。
金人并非不可战胜,这昏聩的世道,也并非不可改变。”
“关键在于,吾辈是否敢想,是否敢做,是否……敢坚持。”
张荣沉默了许久,最终,只是重重地拍了拍阮小七的肩膀。
“好!
好啊!”
他重复着这两个字,再不多言,转身大步走向湖岸,指挥装船去了。
快船满载着希望,悄无声息地滑入黑暗的湖面,向着南方,向着那片更需要光亮的战场驶去。
阮小七站在岸边,直到最后一艘船的影子消失在芦苇荡中,才缓缓收回目光。
他摸了摸怀里,那枚出发前陈稳亲手交给他的、温润的气运腰牌。
任务,完成了一半。
接下来,就是等待南方的回音,以及……北边那位君上,即将到来的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