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飞的问题,如同三支利箭,直指核心。
夜风拂过,带着江水的湿气,吹得帐前火把明灭不定,映照着两人同样坚毅而凝重的面庞。
石墩深吸一口气,知道此刻任何虚言都可能导致前功尽弃。
他迎着岳飞审视的目光,沉声开口,先从北望军的现状说起。
“不敢隐瞒岳统制。”
“我北望军自黑云寨立旗,如今麾下可战之兵约五千余,控制周边百里之地。”
“然,根基尚浅,强敌环伺。”
“北有金军主力虎视眈眈,虽暂退,然獠牙未收;”
“南有伪宋朝廷,视我等如眼中钉、肉中刺;”
“内部粮草短缺,百废待兴,生存颇为艰难。”
他没有夸大,也没有掩饰困难,语气坦诚。
岳飞静静听着,眼神微动。
五千人马,在动辄数万、十数万大军交锋的战场上,并不算多。
但能在金军与伪宋夹缝中生存下来,并打出赵州、黑云寨那样的战绩,已足见其韧性与战力。
“至于我北望军之打算……”
石墩略一停顿,语气变得坚定而铿锵。
“无他,唯有四字——抗金,保民!”
“金虏不退,我军不散;”
“山河不复,此志不移!”
“无论伪宋朝廷是战是和,是存是亡,我北望军抗金之旗,绝不倒下!”
这话语掷地有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岳飞身后几名亲兵闻言,眼神中都流露出动容之色。
他们都是与金兵血战过的老卒,深知在朝廷主和、大势颓靡之下,要坚持这四字是何等艰难。
岳飞的脸色依旧沉静,但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一下。
他微微颔首,不置可否,转而问道:
“那位陈先生,是何等人物?”
“能得林冲、晁盖、吴用这等豪杰倾力辅佐,绝非寻常。”
石墩心中早有腹稿,从容答道:
“陈先生乃我北望军之魂。”
“其人身负经天纬地之才,怀揣终结乱世之志。”
“更难得的是,先生重情重义,心系黎庶。”
“我北望军能有今日气象,全赖先生指引。”
他并未提及陈稳任何特殊能力,只从气度、志向与人格魅力方面描述,反而更显真实可信。
岳飞目光微闪,似乎对这位神秘的“陈先生”产生了更浓厚的兴趣。
但他没有继续追问,而是将话题引向了最关键之处。
“石壮士,你方才言道,北望军初衷亦是‘抗金保民’,与岳某志向似有相通之处。”
“然,岳某有一事不明,还望解惑。”
他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你北望军既以‘保民’为念,为何却行那……落草梁山、对抗官府之事?”
“纵然朝廷……确有不堪之处,然纲常法度仍在。”
“尔等聚众起事,打破秩序,岂非令这乱世更添纷扰,令百姓更陷水火?”
“此等行径,与尔等口中之‘保民’,岂非自相矛盾?”
这个问题极为尖锐,直接指向了北望军起事的合法性与道德困境。
也是岳飞这等深受传统忠君思想影响、却又心怀百姓的将领,心中最大的芥蒂。
石墩并未被问住,反而挺直了被缚的胸膛,声音提高了几分:
“岳统制此言,请恕石墩不敢苟同!”
“何为秩序?何为纲常?”
“若秩序乃纵容贪官污吏横行,盘剥百姓;”
“若纲常乃坐视异族铁蹄践踏,山河破碎;”
“若法度乃逼迫忠良含冤,志士寒心;”
“那么,打破此等秩序,重塑真正护佑黎民之纲常,有何不可!”
他目光灼灼,逼视着岳飞。
“梁山落草,非我等所愿,实乃被逼无奈,求活之路!”
“伪宋朝廷,自弃北地,南迁偏安,割地赔款,媚颜事虏!”
“此等朝廷,可能保民?可能抗金?”
“若依岳统制所言,莫非要我北望军数千弟兄,引颈就戮,坐待金人屠刀?”
“还是要我等如那寻常百姓一般,跪伏道旁,祈求虏酋怜悯?”
一连串的反问,如同重锤,敲打在寂静的夜色中。
岳飞身后的亲兵们,有人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脸上露出愤懑与认同交织的神色。
岳飞本人,亦是身躯微不可察地一震。
石墩的话,像一把钥匙,捅破了他内心深处那层刻意维持的、对朝廷残存的幻想与坚持。
他何尝不知朝廷腐朽?
何尝不恨那些只知争权夺利、苟且偷安的衮衮诸公?
只是“忠君”二字,如同枷锁,牢牢束缚着他的行动。
石墩见岳飞沉默,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语气稍缓,但依旧坚定:
“岳统制,我北望军行事,但求问心无愧!”
“我等起于微末,深知民间疾苦;”
“我等刀头舔血,只为争一线生机,为我华夏子弟,留一寸干净土地!”
“这,便是我北望军之道!”
“或许与岳统制恪守之‘忠义’有所不同,然,抗金卫土之心,天地可鉴!”
理念的交锋,在夜色中激烈碰撞。
没有刀光剑影,却同样惊心动魄。
岳飞久久不语,只是望着远处沉沉的夜色,以及夜色下奔流不息的大江。
他的内心,显然正经历着巨大的波澜。
一边是根深蒂固的忠君思想与朝廷法统;
另一边是血淋淋的现实与北望军展现出的、另一种可能的道路。
良久,他才缓缓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石墩身上,复杂难明。
他挥了挥手,对亲兵道:
“给他松绑。”
亲兵略一迟疑,还是上前解开了石墩手腕上的牛皮绳。
束缚解除,石墩活动了一下有些麻木的手腕,心中稍定。
至少,对方表现出了愿意沟通的姿态。
“石壮士,”
岳飞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依旧沉稳。
“你之言,岳某……需细思之。”
“北望军抗金之志,岳某敬佩。”
“然,道不同,恐难相谋。”
“你我双方,处境各异,立场有别。”
“联合之事,非同小可,非岳某一言可决,亦需考量麾下将士之前程性命。”
他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断然拒绝。
这已在石墩预料之中。
若岳飞轻易答应联合,反而不像其为人。
“岳统制谨慎,理所应当。”
石墩抱拳道。
“我此次南下,首要便是确认岳统制之为人与志向。”
“今日一见,已知统制乃真豪杰,真国士!”
“联合之事,可徐徐图之。”
“只望统制知晓,在这北地,尚有一支力量,与统制遥相呼应,共抗金虏!”
“他日若统制有需,或局势有变,我北望军愿与统制,并肩而战!”
他没有强求,而是留下了未来合作的空间与善意。
岳飞深深看了石墩一眼,点了点头。
“好。”
“今日之晤,岳某亦受益匪浅。”
“石壮士可在此歇息一晚,明日再行离去。”
“至于今后之事……且看时势如何演变吧。”
他命亲兵带石墩去营中空置的帐篷休息,算是暂时接纳了这个“不速之客”。
石墩知道,今夜能取得这样的进展,已属不易。
真正的联合,绝非一夕之功。
但种子已经播下,只待合适的时机,便能生根发芽。
他看着岳飞转身走回大帐的挺拔背影,心中暗道:
“君上,您关注的这个人……果然不凡。”
“只是,要让他真正走上‘北望’之路,恐怕……还需一番周折,乃至……一场彻骨的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