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小那句冰冷的“需要谈谈”,像一块巨石砸进叶伟早已惊涛骇浪的心湖,却没能激起新水花。
只让他整个人沉得更深,直直坠入无声的绝望深渊。
那一夜,叶伟几乎没合眼。
他把熟睡的乐乐轻轻挪到床内侧,自己和衣躺在最外边,和背对着他的周小小之间,隔着一道无形、却比万水千山更难跨越的鸿沟。
他能听见她极力压制的、细微的呼吸声,知道她也醒着,深陷在自己的痛苦失望里。
天边刚透出微光,夜色尚未褪尽,叶伟就悄无声息地爬了起来。
他不敢面对天亮后那场必然降临的、决定家庭命运的“谈话”,更不敢看周小小那双盛满心碎与质问的眼睛。
他像个懦弱的逃兵,只想一头扎进熟悉的奔波劳碌里,用身体的疲惫麻痹内心的剧痛。
他动作机械地给乐乐穿好衣服,用小毯子裹紧。
小家伙似乎也嗅到了家里不同寻常的低气压,格外沉默。
小手紧紧揪着叶伟的衣领,大眼睛里满是惶惑不安,小脑袋蔫蔫地搭在爸爸肩头。
推着电动车出院门时,叶伟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的屋门。
他知道,这一次的裂痕,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深,都难以弥合。
阿芳事件像个引爆点,把长期积压的贫困、压力、对乐乐能力的忧心,还有因沟通不畅滋生的误解,统统炸上了天。
清晨的街道,寒风刺骨。
叶伟觉得自己的心也被冻僵了,麻木地随着电动车前行。
他不再挑拣区域,只是盲目地接下系统派发的一个又一个订单,像一具被抽走灵魂的空壳,重复着取餐、送餐的动作。
他甚至没注意到,今天的乐乐格外安静,不再好奇地东张西望,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在他低落时用小巴掌拍拍他安慰。
孩子只是蜷缩在车头箱里,小脸埋在膝盖间,仿佛也在独自消化这沉重的一切。
送完一单前往老旧居民区的早餐,叶伟在路边稍停,想喝口水,却发现水壶早已空空如也。
喉咙干得发疼,胃也因饥饿和情绪阵阵抽搐。
他从车兜里摸出昨天剩下的半个、已经干硬的馒头,准备就着冷风硬咽下去。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扫过车兜角落——那里,静静躺着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洗得发白甚至有些破损的蓝色格子手帕。
是周小小的。
这方手帕有些年头了,还是他们刚结婚那会儿,手头尚可时,周小小在夜市地摊买的,说比纸巾实惠又环保。
后来日子紧了,它便一直跟着他们,擦过乐乐的鼻涕眼泪,也抹过叶伟奔波后的汗水,承载了这个家太多艰难却也温情的记忆。
叶伟记得,就在不久前,周小小还用这手帕仔细擦着乐乐吃完东西后油腻的小手小脸,柔声说:
“看,还是这个顶用,又软和又省钱。”
可现在……
叶伟颤抖着手,拿起那方手帕。
布料已经很薄了,边缘磨得毛糙,但洗得干干净净,带着一股阳光晒过的、淡淡的皂角清香。
这是周小小身上常有的、让他安心温暖的味道。
然而此刻,这熟悉的味道却像把钝刀,在他心口反复切割。
他仿佛看见周小小在昏暗灯下仔细搓洗手帕的样子,看见她叠好手帕,悄悄放进他车兜时,那带着无声关切的眼神……
而自己,却用一次又一次的“意外”和“麻烦”,把这沉默的温柔,伤得体无完肤。
巨大的悔恨和自责如同潮水将他吞没。
他到底干了什么?为了个近乎陌生的女孩,把原本就风雨飘摇的家,推到了悬崖边?
他把那方手帕死死攥在手里,冰凉的指尖摩挲着布料粗糙的纹理,想从中汲取一丝早已消散的暖意。
干硬的馒头哽在喉咙口,再也咽不下去。
浑浑噩噩又跑了几单,时间已近中午。叶伟接到一个送往市中心高端精品生活馆的订单。
顾客点的是附近一家天价有机餐厅的轻食套餐。
叶伟麻木地取了餐,驶向那家装修奢华、橱窗里陈列着动辄上千元家居用品的精品馆。
他把车停在店外指定区域,抱着餐盒走向那扇厚重的、需要用力才能推开的玻璃门。
店内灯光柔和,空气中氤氲着昂贵香薰的气味,地面光洁如镜。
几位衣着考究、举止优雅的顾客正轻声细语地挑选商品。
叶伟那身沾着污渍的外卖服和满脸疲惫,与这里格格不入,瞬间引来几道审视且不悦的目光。
他走到前台,对那位制服笔挺、妆容一丝不苟的女店员说:“你好,外卖,尾号……”
话没说完,一个身穿香奈儿套装、拎着限量手袋、约莫三十五六岁的女人,正好从旁边货架转过来。
看到叶伟,她眉头立刻嫌恶地拧起,用手在鼻子前夸张地扇了扇,仿佛闻到了什么恶臭。
“怎么回事啊?现在什么人都能随便往里闯了?”
她的声音尖细,带着刻意的优越感,对着前台店员抱怨。
“我们花大价钱来这儿是享受环境服务的,让这种送外卖的进来,拉低档次不说,碰坏了东西算谁的?”
前台店员脸上掠过一丝尴尬,还是维持着职业微笑,对叶伟说:
“先生,麻烦把餐放这儿就好,我们会通知顾客。”
叶伟沉默着,正要放下餐盒。
那女人却不依不饶,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叶伟全身,最后落在他紧攥着旧手帕、显得怪异的手上,嘴角撇出极尽讥讽的弧度:
“哟,还捏着块抹布呢?啧啧,脏兮兮的,跟你这身倒挺配。
我说你们这些底层跑腿的,能不能有点自知之明?
这种地方是你们该来的吗?赶紧放下东西滚蛋,别在这儿碍眼!”
她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冰针,一根根狠狠扎进叶伟早已麻木的神经。
若在平时,他或许就忍气吞声,低头走开。但此刻,内心正被对家庭的愧疚和绝望填满。
这女人对他手中那方承载妻子温情和家庭记忆的手帕的侮辱,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他仅存的理智!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血丝密布,一股暴戾的气息不受控制地沸腾起来,攥着餐盒和手帕的指节咯咯作响,仿佛要捏碎一切!
他差点儿失控,想把餐盒狠狠砸向那张刻薄的脸!
就在这剑拔弩张、冲突一触即发的瞬间!
一直安安静静待在车箱里、透过玻璃门偷瞄店内的乐乐,突然像被电到一样,小小的身子猛地坐得笔直。
他的目光,没看那咄咄逼人的女人,而是死死盯住叶伟紧攥在手里的、那方蓝色的旧手帕!
小家伙的脸上,不再是困惑或不安,而是绽放出暖融融的、仿佛泡在蜜罐里的笑容。
他伸出小手,隔着玻璃门,遥遥指向手帕,用清澈得能洗亮天空、还带着一丝梦幻甜味的童音,脆生生地喊:
“爸爸!是妈妈的味道!是太阳和香香的味道!”
店里所有人唰地转头,目光齐刷刷聚焦过来。
乐乐像掉进了自己的小世界,脸蛋儿闪着幸福的光,继续用那涤荡一切污浊的纯净语调,奶声奶气地念叨:
“乐乐记得!上次乐乐摔跤哭鼻子,膝盖痛痛,妈妈就用这个‘蓝色的云朵’,轻轻擦眼泪,还呼呼吹气……
妈妈说,‘蓝色的云朵’吸走乐乐的痛痛,就把快乐留下来啦!”
他嘟起小嘴,模仿周小小吹气的动作。
“还有爸爸!爸爸上次送外卖回来,这里,”他戳戳自己的额头。
“流了好多汗,像下雨一样!妈妈也用这个‘蓝色的云朵’,擦呀擦呀,擦得干干爽爽!
妈妈还说……‘蓝色的云朵’虽然旧了,但装着我们家所有的暖和和呢!”
他扭头看向那个目瞪口呆、脸色发青的女顾客,小脸写满真诚的不解和同情:
“阿姨,你的包包亮晶晶的,好漂亮。但是……它好像冷冰冰的,不会装‘暖和和’……你的心里,是不是也缺了一小块‘蓝色的云朵’呀?”
“……”
整个精品店,死寂一片。
落针可闻。
刚才还气焰嚣张的女顾客,脸上血色瞬间褪尽!
她像挨了一记闷拳,踉跄后退半步,死死抓住那只昂贵的皮包,指甲差点掐穿皮革!
孩子的话,没揭露隐私,没指控丑恶,只用最质朴的画面,描绘了旧手帕承载的“家”的温暖。
并将这份无价的“暖和和”,和她那冰冷皮包,来了场无声却犀利的比拼!
她有钱有光鲜,能肆意贬低寒酸,但在孩子纯净的感知里,她炫耀的东西竟如此贫瘠冰冷!
连她的心,都被判为“缺少一小块蓝色云朵”!
这种灵魂层面的降维拷问,比任何辱骂都致命!她感觉用物质堆砌的优越感世界,在孩子几句话前轰然倒塌,碎成满地渣!
她再也受不了周围顾客店员那复杂了然的目光,猛地低头,像躲瘟疫般仓皇逃出精品店,连挑好的商品都忘了拿。
叶伟站在原地,紧攥那方仿佛带着妻子体温和儿子描述温暖的手帕,眼眶瞬间通红,滚烫的泪水几乎喷涌!
他默默放下餐盒,对前台眼神柔和带歉意的店员点点头,转身大步走向门外。
他将乐乐从车箱抱出,紧紧搂在怀里,像要吸走儿子身上那份纯净、唤醒冰冷心灵的力量。
“乐乐……谢谢你……”他声音哽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是乐乐,在他即将被愤怒绝望吞噬时,用最珍贵的温暖记忆把他拉回,还狠狠扇了傲慢女人一记最响亮的耳光——用爱击败了冰冷势利。
这一次的打脸,没阴谋揭穿的快意,没权势瓦解的酣畅,却有种直抵人心、让人热泪盈眶的力量。
它让叶伟幡然醒悟,他真正要守护的财富是什么。
不是委曲求全,不是逃避退缩,而是这个家,是小小默默的付出,是乐乐纯净的心灵,是旧手帕代表的永不磨灭温情记忆。
他抱着乐乐,骑上电动车,不再迷茫逃避,朝梧桐街77号驶去。
他必须回去,面对小小,用尽全力修补那道裂痕,挽回这差一点推开的温暖港湾。
然而,就在他心中希望勇气重燃时,街角那辆消失一天的灰色面包车,再次如幽灵般悄无声息滑入车流,远远地、死死地跟了上来。
家庭危机或许有转机,但外部威胁,却如附骨之疽,从未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