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海市师范大学出来,华灯初上,城市的霓虹一口吞掉秋日最后的暖意,披上了冰冷又喧嚣的外衣。
叶伟抱着熟睡的乐乐,骑着电动车在车流里穿行,心情比这夜色还要沉甸甸。
顾明轩的话还在耳朵里打转——“福兮祸所伏”、“谨慎,再谨慎”。
兜里那张写着“秦守诚”的名片,像块烧红的炭,烫着皮肤,也烙在心尖。
联系?不联系?这选择,似乎比要不要接受顾明轩的邀请还让人喘不过气。
对方那“特殊的研究领域”,听着就像一扇通往未知的门,门后或许是希望,也可能是更黑的深渊。
乐乐在梦里咂咂小嘴,小脑袋在叶伟胸口蹭了蹭,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孩子这全然的信赖,像股暖流,暂时冲散了叶伟心头的寒意。
无论如何,他得选对乐乐最好的路。
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赚钱,撑住这个摇摇晃晃的家。
夜里的外卖单子钱多点儿,可风险和幺蛾子也跟着翻倍。
叶伟一咬牙,把车停在路边安静的角落,轻轻拍醒乐乐。
“乐乐,醒醒,爸爸还得跑几单,晚点儿回家,行不?”
乐乐揉着惺忪睡眼,小脸懵懵懂懂,满是依赖,但还是乖乖点头,自己爬进车头那个小“座位”,裹紧了防风罩。
夜色渐浓,城市灯火越发明亮璀璨,却照不亮某些犄角旮旯的阴暗。
叶伟接了几单送往酒吧街和夜宵摊的活儿,空气里飘着酒精、香料和放纵的味道。
他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躲开那些东倒西歪的醉汉和呼啸而过的跑车。
送完一单油腻的烧烤,叶伟嗓子干得冒烟,饿久了的胃也开始隐隐作痛。
瞄了眼时间,快晚上十点了。他琢磨着,再接最后一单就收工回家。
正想着,一个订单蹦出来,目的地是酒吧街附近的一条小巷子,挤满了廉价发廊、按摩店和小旅馆。
订单来自一家叫“靓点造型”的发廊,点的是一份简单的粥和清淡小菜。
叶伟没多想,接了单。
取完餐,他骑着车拐进那条灯光暧昧、招牌林立的小巷。
空气里混杂着劣质香水、染发剂和潮湿的霉味儿,跟刚才酒吧街的浮华喧嚣截然不同,这儿弥漫着一种直白又疲惫的底层气息。
找到“靓点造型”,店面小小的,粉红色的灯光从玻璃门后透出来,映出几个模糊人影。
叶伟停好车,提着餐盒走上前,推开那扇贴满过气发型海报的玻璃门。
一股浓烈刺鼻的药水味儿直冲脑门,呛得叶伟直皱眉。
店里装修简陋,墙上挂着过时的发型图,两张老式理发椅,一张空着。
另一张坐着个烫头的中年妇女,正喋喋不休地跟身后忙活的理发师抱怨家长里短。
角落里的小沙发上,蜷缩着个穿廉价店员制服的瘦弱女孩。
她低着头,长发遮住大半张脸,双手死死抱着膝盖,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无声地掉眼泪。
隔老远,叶伟都能感觉到她身上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绝望。
“你好,外卖。”叶伟出声,把餐盒搁在前台桌上。
正给客人烫头的男理发师不耐烦地朝角落吼了一嗓子:
“阿芳!你的饭!整天哭丧个脸,晦不晦气!拿了赶紧滚后面吃去!”
那个叫阿芳的女孩猛地一哆嗦,像只受惊的兔子,慌忙用手背抹了把脸,站起身,低着头快步走过来。
她接过外卖,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谢谢……” 连头都不敢抬,就急匆匆往后间走。
就在她和叶伟擦肩而过的瞬间,一直乖乖待在车箱里的乐乐,忽然抬起头。
望着阿芳的背影,小脸上满是难过和不忍,小声对叶伟说:
“爸爸,那个阿姨……心里在下好大的雨……好冷好冷……她好像……快要被雨水淹没了……”
叶伟的心像被狠狠揪了一把。
他见过太多生活的难,可这么年轻的生命扛着这么沉的绝望,还是让他觉得窒息。
他想起了顾明轩的话,也想起了自己曾在无数深夜里,尝过那种冰冷刺骨的无助。
他本来已经转身要走,脚却像灌了铅。乐乐的感知不会错,这女孩的状态太危险了。
抑郁症?他脑子里闪过这个词。在这压抑的环境里,她就像风雨里的小火苗,随时会灭。
犹豫再三,那点感同身受的共情和心底还没磨灭的善意,终究占了上风。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发廊后间。
后间更窄更暗,堆满杂物和毛巾,只有一盏昏黄的白炽灯。
阿芳正蹲在墙角,捧着那碗粥,一口没吃,只是大颗大颗的眼泪砸进粥里。
听到脚步声,她受惊地抬起头,看到去而复返的叶伟,脸上掠过一丝慌乱和羞愧,下意识想把粥藏起来。
“对……对不起,我马上就好……”她声音哽咽,带着浓重的鼻音。
叶伟看着她红肿的双眼和苍白憔悴的脸,心里叹了口气。
他放软语气,尽量不带压迫感:
“没事,你慢慢吃。我……就是看你好像不太舒服。需要帮忙吗?或者……找个地方聊聊?”
话一出口,他就有点后悔。
自己一个陌生男人,对另一个陌生女孩说这话,实在有点冒失。
果然,阿芳的眼神瞬间充满警惕,猛地低下头,身体往后缩了缩,紧紧抱住那碗粥,像抱着最后的救命稻草。
就在气氛尴尬僵住的时候,发廊前面猛地炸开那个男理发师粗暴的吼声:
“阿芳!死哪去了?!没看见客人要洗头吗?!快点滚出来干活!不想干就滚蛋!哭哭啼啼丧门星!”
阿芳浑身猛地一哆嗦,脸色更加煞白,眼中刚因叶伟的话泛起的一丝微澜,瞬间被更大的恐惧和绝望吞没。
她蹭地站起身,起得太急,眼前发黑,身子晃了两晃,差点一头栽倒,手里的粥碗也脱手滑落!
“小心!”
叶伟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一手扶住摇摇欲坠的阿芳,另一只手险险接住掉落的粥碗。
滚烫的粥溅了他一手,瞬间红了一片,火辣辣地疼。
阿芳虚软地靠在叶伟手臂上,冰冷的体温透过薄制服传到叶伟皮肤,让他心头一紧。
她似乎想挣开,却浑身无力,只剩下压抑不住的、破碎的抽泣。
“我……我没事……对不起……”她语无伦次,挣扎着想站直。
前头的催促声又响了,夹着不耐烦的辱骂。
叶伟看着怀里这个几乎被生活碾碎的年轻女孩,又看看自己红肿的手背,一股无名火“噌”地冒起——
不是对阿芳,是对这冰冷的世界,对那刻薄的老板。
他深吸一口气,把粥碗往旁边杂物架上一搁,扶着阿芳,让她在墙角一个倒扣的水桶上坐稳。
“你在这等一下。”叶伟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他转身走出后间,来到前台。
那个男理发师叼着烟,斜眼睨着他,一脸“你狗拿耗子”的表情。
“老板,”叶伟平静开口,眼神却锐利如刀,“她身体不舒服,今天的工钱结一下,我送她回去。”
男理发师像是听见天大笑话,嗤笑一声:
“你谁啊?她相好?呵,这赔钱货上班没几天,毛手毛脚弄坏东西,还整天要死要活的。
我没让她赔钱就烧高香了!还想要工钱?滚蛋!”
叶伟的拳头悄然攥紧,但他知道跟这种人对牛弹琴没用。
他不再废话,直接掏出手机,调到录像模式,对准理发师,冷冷道:
“雇佣员工,克扣工资,语言侮辱,搞不好还涉及人身威胁。
你说,我要是把这发网上,或者捅给劳动监察大队,你这小店还开得下去么?”
他此刻的气势,早不是当初那个唯唯诺诺、任人拿捏的外卖员了。
经历这么多,他太清楚,有时候,该硬就得硬,捏住对方七寸,比一味忍让管用得多。
男理发师显然没料到叶伟来这手,脸唰地变了。他这种小本买卖,最怕沾上这种麻烦。
他盯着叶伟的手机镜头,又瞅瞅叶伟那虽疲惫却异常坚定的眼神,气焰顿时矮了半截。
“你……你小子够狠!”
他悻悻骂了句,极不情愿地从油腻的钱包里抽出几张皱巴巴的票子,往桌上一摔。
“拿着快滚!以后别让这丧门星再登门!”
叶伟拿起钱,点了点,不多,但好歹是阿芳应得的。
他收起手机,眼皮都懒得再抬一下,转身回了后间。
阿芳还蜷在墙角,听见脚步声,惊惶地抬起头。
看到叶伟手里的钞票时,她愣住了,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叶伟把钱塞进她冰冷的手心,语气缓了些:“走吧,送你回去。住哪儿?”
阿芳攥着那几张沾着汗渍和油腻的票子,像攥着块滚烫的烙铁。
她看着叶伟,看着他烫红的手背,看着他眼中那并非同情而是理解的微光,一直强撑的防线,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她没有回答住处,而是猛地低下头,失声痛哭起来——不再是压抑的啜泣,是像决堤洪水般、撕心裂肺的嚎啕。
积压太久的委屈、无助、绝望,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看似能依靠的出口,汹涌而出。
叶伟杵在原地,有点手足无措。他实在不擅长应付这种排山倒海的情绪。
乐乐从门边探进小脑袋,望着痛哭的阿芳,小脸写满担忧,小声说:“爸爸,阿姨哭得好伤心……”
最终,叶伟只是默默抽了几张旁边的纸巾,递了过去。
哭了许久,阿芳的情绪才慢慢平复,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
她接过纸巾,胡乱抹着脸,哑着嗓子报了个地址——附近一片待拆的棚户区。
叶伟叹口气,扶起虚软无力的她,走出了这家令人窒息的发廊。
把乐乐在车头重新安顿好,他让阿芳坐上电动车后座。
夜风带着凉意,吹乱阿芳的头发。
她下意识地整个人靠在了叶伟背上,仿佛那是唯一的热源和依靠。
叶伟身子微微一僵,却没躲开。他能清晰感觉到身后传来的细微颤抖和冰凉体温。
一路上,阿芳断断续续吐出些片段:
来自穷山沟,家里重男轻女,初中毕业就被逼出来打工,端过盘子、进过厂子,最后落到这发廊,受尽老板刻薄和客人骚扰。
那点微薄工资大半寄回了家,自己蜷在最便宜的棚户区隔断间,看不见丁点希望,只觉得人生是片望不到头的苦海。
叶伟默默听着,没多安慰,只偶尔“嗯”一声,表示他在听。
他明白,此刻,倾听比什么苍白的话都有力量。
电动车在阿芳说的那片杂乱、飘着怪味的棚户区路口停下。
阿芳下了车,站在昏黄的路灯下,影子被拉得老长,格外孤清。
“谢谢你……叶大哥。”
她抬起头,第一次认真看着叶伟,红肿的眼里闪着复杂的光——
有感激,有依赖,还有一丝……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希冀。
“我……我能知道你名字吗?以后……以后……”
叶伟心里警铃轻响。他帮她,是出于同理心,是顺手的事,并不想卷进更复杂的关系里。
他含糊应道:“叶伟。举手之劳,别放心上。你……自己保重,找个正经活儿。”
说完,他不敢再耽搁,拧动电门。电动车载着他和乐乐,飞快地消失在夜色里。
后视镜里,阿芳像被施了定身术,依旧戳在原地,眼巴巴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半天没挪窝。
回到梧桐街77号,夜都深透了。
周小小还没睡,在灯下鼓捣着零散的手工活,等着他们。
闻到叶伟身上那股子混杂的香水味和化学药水味,再瞅见他手背上那明晃晃的烫伤,周小小的脸色唰地变了。
“咋回事?手咋了?”她腾地起身,忙不迭去找药膏。
叶伟一屁股瘫进椅子,三言两语把晚上遇见阿芳的事儿说了。
他省掉了阿芳最后那黏糊糊的眼神和有点暧昧的话头,只说是帮了个被黑心老板欺负的可怜丫头。
周小小小心翼翼地给他抹着烫伤膏,动作轻得像羽毛,可眼神里却藏着丝不易察觉的打量和担忧。
女人家的直觉向来准得吓人。
丈夫大半夜送个陌生丫头回家,身上还沾着人家的味儿……这叫她心里没法不打鼓。
“阿伟,我知道你心肠软,可……外面花花肠子多,咱们自个儿还泥菩萨过河呢,得多留个心眼。”
她轻声说着,话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酸涩和不安。
叶伟一把攥住她的手,那指尖冰凉冰凉的,他心里顿时塞满了愧疚和无奈。
“我懂,小小。别瞎琢磨,我有数。就是看着……想起咱们当年也挺不容易。”
周小小一头扎进他怀里,没再吭声,但那绷得紧紧的身子骨儿,摆明了心里那点疙瘩还没解开。
夜里,叶伟躺在床上烙饼似的翻来覆去。手上烫伤的地方一抽一抽地疼,脑子里跟放电影似的:
一会儿是阿芳哭得撕心裂肺的脸,一会儿是周小小忧心忡忡的眼神。
一会儿又是宝贝儿子乐乐睡得香甜的小模样,还有口袋里那张名片,冰得硌人。
帮人一把,当时是挺痛快,觉得自己做了件好事,可没准儿也惹来了新麻烦,还给家里添了道裂痕。
前路雾蒙蒙的,每一步都像踩在薄冰上。
而同一片夜色下,在那片污水横流的棚户区里,叫阿芳的丫头。
把那几张救命的票子死死攥在手心,把脸深深埋进那个还带着陌生男人体温的枕头里。
黑暗中,她的眼睛亮得吓人,里头噼里啪啦烧着一种叫“抓住”的执拗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