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村的清晨，是在一片喧嚣中拉开帷幕的。
隔壁震天响的咳嗽声，楼下早点摊刺耳的吆喝喇叭，还有公共水龙头前洗漱居民的热闹喧哗。
共同奏响了一曲混乱却生机勃勃的交响乐，轻易就穿透了那薄薄的、带着霉味的墙壁，涌进狭小的出租屋。
天刚蒙蒙亮，叶伟就醒了，或者说，他几乎整夜没合眼。
身体虽然缓过劲儿了，但精神那根弦却始终绷得紧紧的。
那种被无形目光窥伺的感觉，如同跗骨之蛆，即使在相对安全的室内，也阴魂不散。
他蹑手蹑脚地起身，望向床上依旧沉睡的周小小和乐乐。
周小小即使在梦里，眉头也微微拧着，笼着一层化不开的愁绪。
乐乐的小脸蛋枕在妈妈臂弯里，呼吸均匀，仿佛暂时躲开了现实的阴霾。
他必须尽快多赚钱，逃离这个鱼龙混杂、毫无隐私可言的地方。
至少，得找个带独立厨卫、门锁更结实的地方。
清晨的订单单价诱人，可抢单的人也多得扎堆。
叶伟跨上他那辆破旧的电动车，再次一头扎进城市早高峰的洪流里。
空气里弥漫着未散的晨雾和浓重的汽车尾气味儿，头盔面罩上很快就凝起一层细密的水汽，逼得他不得不频繁用手套去擦。
身体的异常依旧在，甚至更明显了。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周围车辆的速度和距离，大脑仿佛自带了一台超级计算机导航系统，总能提前零点几秒预判出最优的穿梭路线。
动作变得无比协调、高效，取餐、送达，整个流程行云流水，几乎没浪费一丝多余的力气或时间。
可这种“高效”带来的，不是欢喜，而是更深的不安。
他感觉自己越来越不像个“正常”的外卖员，倒像一台被输入了指令、披着人皮的机器。
每一次完美避开拥堵，每一次精准抄到近路，都像是在向某个藏在暗处的眼睛证明着什么，或者说，是在被动地接受一场“测试”。
上午九点多，一个送往城北新开发高端小区的订单跳了出来。
小区管得严，外卖车一律不准进。
他只能把车停在指定区域，拎着沉甸甸的餐盒步行进去。
就在他登记完信息，朝目标楼栋走去时，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
小区入口保安亭的监控屏幕上，自己的影像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
就像信号受了干扰，画面边缘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幽灵般的淡蓝色数据残影。
心脏猛地一抽，脚步却稳稳当当没停，他面不改色地继续往前走。
是监控抽风？还是……那该死的窥视感，换了个更具体的方式现身了？
他把外卖交给业主——一个穿着丝绸睡衣、面色冷淡的中年女人。
女人检查了下餐盒，挑剔地瞥了眼包装袋上的水渍（那是叶伟快步走出的汗），不耐烦地挥挥手：
“行了行了，搁门口吧。”
没有谢意，只有理所当然的使唤。这种漠视，此刻反而让叶伟感到一丝诡异的“安全”。
中午，订单量像坐了火箭一样飙升。
天空不知何时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空气里全是暴雨前的闷湿。
叶伟不敢耽搁，争分夺秒地在愈发拥挤的街道上穿梭。
就在这时，手机接单App突然弹出一个刺眼的、带着血红感叹号的提示框：
【紧急高额订单：海市第一人民医院，住院部7楼，神经外科703病房。
特殊病患餐（流食，需保温70度以上）。配送时限：18分钟。超时罚款：订单金额300%！是否接单？】
18分钟？！从他这位置到第一人民医院，就算路况绝佳，导航也显示至少25分钟！这根本是道送命题！
而且，住院部神经外科？这地名让他莫名联想到些不好的东西。
平台的算法是冰冷的，它只认距离和预估时间，才不管现实里的突发路况和红绿灯。
拒绝？高额罚款他赔不起，还会拉低账号评级。
接受？几乎是铁定要超时，三倍罚款砸下来，等于上午全白干！
叶伟的眉头拧成了疙瘩，一股熟悉的、被庞大算法巨轮无情碾压的憋屈感再次涌上心头。
就算身体有了变化，面对这种基于数据和规则的“结构性碾压”，他依然渺小如尘埃。
然而，就在指尖快要戳到“拒绝”按钮的刹那，一股强烈的、混杂着不甘和被彻底激怒的冲动，猛地顶了上来，他狠狠按下了“接受”！
几乎在接单成功的提示音响起的同一秒，天空炸开一声惊雷！
铜钱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落，瞬间将街道吞没在白茫茫的雨幕里！
视线断崖式下跌，路面转眼积水成河，交通立刻乱成一锅粥。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叶伟深吸一口气，冰冷的雨水顺着脖子往衣服里钻，却像浇不灭他心头“腾”一下蹿起的火苗。
他“啪”地扣紧头盔面罩，猛地一拧电门，电动车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吼，如同脱缰野马般冲进了狂暴的雨幕！
雨刮器开到最大档，前路依旧模糊。轮胎碾过积水，溅起一人高的水墙。
风声、雨声、炸雷声、汽车的喇叭和叫骂声，拧成一股混乱的噪音洪流，疯狂冲击着他的耳膜。
但他的大脑却异乎寻常地清醒。
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仿佛都被点燃，视觉、听觉、触觉，甚至是对路面湿滑程度的微妙感知。
汇聚成汹涌的信息洪流，在他脑中飞速构建出一条无比清晰、动态变幻的路线图！
他不再完全依赖导航。
时而冲上人行道（只在绝对没人的瞬间），时而钻进汽车望而却步的狭窄小巷，时而又凭着对红绿灯周期近乎本能的预判。
在黄灯熄灭前的最后一毫秒惊险冲过路口……
他的动作大胆、精准，甚至带着一种街头飙车般的艺术节奏，把电动车的极限和他自身的反应速度，压榨到了极致！
雨水糊了眼，汗水泡透内衣，可他攥着车把的手稳得跟焊死了一样，眼神像刀子似的。
腰上那个老伤疤底下，一股暖烘烘的、活像是能量在流动的感觉，硬是撑着他完成了这场近乎玩命的狂奔。
闯红灯？玩命变道？他当然知道这又违规又危险！
可这会儿，一股子想掀翻规则、硬刚这“不可能任务”的邪劲儿，愣是把对罚单和危险的恐惧压得死死的。
他可不光是为了躲罚款，更是要冲着某个东西吼出来——
吼一声他叶伟，再也不是那个能被系统、被命运随便揉圆搓扁的怂包了！
当他像个落汤鸡似的，拎着那份还烫手的流食保温盒，一头撞进海市第一人民医院住院部大楼。
杵在703病房门口时，手机上的倒计时赫然显示……还剩47秒！
成了！顶着暴雨和午高峰的双重暴击，他愣是把这看似不可能的任务给啃下来了！
病房里，一个穿着病号服、脸色憔悴但眼神清亮的老爷子，正靠在床头看书。
瞧见浑身湿透、呼哧带喘（这喘多半是装的）的叶伟，老爷子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漾开温和的笑：
“小伙子，雨这么大，辛苦你了。快擦擦。”
老爷子的话平平常常，却透着股久违的、打心底的暖意。
叶伟一愣，心里那股子戾气和证明自己的冲动，仿佛被这简单的温暖悄悄抚平了一点。
他闷头把餐盒搁在床头柜上，低声道：“您慢用。”转身就走。
没有抱怨，没有挑刺，只有一句“辛苦”。这跟他之前遭遇的冷脸子，简直是天壤之别。
走出住院部大楼，雨小了不少，天边甚至透出点亮光。
叶伟站在屋檐下，瞅着手机上刚蹦出来的、比平时丰厚不少的平台奖励和顾客打赏，心里却没多少高兴劲儿。
刚才那一通狂飙，与其说是送外卖，不如说是跟系统、跟老天爷、也跟自己心里头那点阴暗面的硬碰硬。
他是赢了，可也累得够呛。
身子骨倒是不累，但精神头像是被抽走了一截。
那种强化之后、近乎非人的状态，让他觉得陌生，甚至有点……发毛。
他推着电动车，想找个地儿收拾收拾湿透的衣裳。
刚走到医院侧门一个相对僻静的停车场，两个穿黑西装、身板笔挺、气质明显不像普通路人的男人，跟他擦肩而过。
其中一个像是无意间扫了他一眼，那眼神快得像闪电，却带着股鹰隼般的审视劲儿。
另一个则压着嗓子对着衣领上的小话筒说：
“……目标已进入监控范围，生命体征稳定，未发现异常能量波动……持续观察……”
声音压得极低，混在雨后湿漉漉的背景音里，几乎听不见。
可叶伟那被强化过的耳朵，却清晰地捕捉到了“目标”、“监控”、“能量波动”这几个关键词！
他全身的血液“唰”一下凉了，整个人僵在原地。
目标？是在说他？！
这帮人什么来头？“深蓝网络”派来的实体眼线？还是……别的什么势力？
他不敢回头，强压着擂鼓般的心跳，装没事儿人似的继续往前走，直到拐过墙角，确认那俩没跟上来，才猛地靠上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气。
冷汗混着没干的雨水，顺着他的额角往下淌。
雨过天晴，阳光戳破云层，把湿漉漉的地面糊上一层金光。
城市重新热闹起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叶伟心里门儿清：那声无声的惊雷，已经在他身边炸开了锅。
这看似风平浪静的外卖小哥日子底下，危险的暗流，正以他完全猜不到的方式，悄悄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