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4月18日,清晨。
薄雾尚未完全散去,长江的湿气混杂着城市早起生炉的煤烟味,弥漫在空气中。教育部临时办公处——一座征用的前清官员府邸的偏院——里,灯火已经亮了一夜。
唐茗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将面前一沓刚刚校对完的、墨迹未干的新编小学语文识字课本草稿轻轻推到了一边。
桌案的另一角,堆着小山般的、来自不同专家和基层教员关于教材改革的意见反馈函,她只来得及看完一半。旁边,还有一份待审的、关于在已解放区推广冬季扫盲夜校的初步方案。
林尚舟伏在旁边的书桌上,正对着一本厚厚的法文版教育学着作做最后的摘录笔记,准备带回巴黎作为参考。他的眼下也有着浓重的青黑,显然也是彻夜未眠。
房间里安静得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偶尔响起的、压抑的轻微咳嗽声——来自唐茗。
连续的高强度工作、巨大的精神压力,以及早期妊娠反应的不适,让她的脸色在灯下显得异常苍白,嘴唇缺乏血色,原本清亮有神的眼眸也蒙上了一层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憔悴。
“茗茗,快天亮了,你歇一会儿吧。”林尚舟放下笔,担忧地看着妻子,“上午你还要去参加协商会议,下午就要上船了。这样撑下去,身体会垮的。”
唐茗轻轻摇了摇头,端起桌上已经凉透的浓茶喝了一口,试图驱散脑中的混沌感。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没事,还撑得住。最后这点扫尾工作,必须做完。这次去巴黎,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来,教材的事情不能耽搁。还有那个会议……”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季度协商会议,反映民情民意的重要窗口,我不能缺席。叔叔特意批准我参加,也是希望我能把基层的声音,尤其是教育方面的迫切需求,带到国际上去讲。”
她的身份特殊而敏感。作为党内新兴“国际系二代”的核心人物之一,又是现临时主席的亲侄女,她的一言一行都备受关注,也承载着远超常人的期望。
二次北伐中,她利用在法国积累的人脉,为部队额外争取到了四十多辆至关重要的坦克,这份功劳让她在军内和党内声望鹊起,但也无形中加重了她的责任和压力。她必须做得更多、更好,不能有丝毫懈怠。
林尚舟看着她强打精神的样子,心疼却无奈。他知道唐茗的倔强和责任感,在这种时候,任何劝她休息的话都是苍白的。他只能默默地将自己的外套披在她有些单薄的肩膀上,然后继续埋头工作,希望能帮她分担更多。
上午九时,东方革命人民协商会议在临时政府大礼堂举行。
能容纳数百人的礼堂座无虚席,来自各解放区的代表、民主党派人士、群众团体负责人济济一堂,气氛庄重而热烈。空气中弥漫着烟草味、汗味和一种积极参政议政的躁动气息。
唐茗坐在靠前的位置,努力挺直脊背,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些。她今天特意穿了一身较为正式的深蓝色制服,试图掩盖脸上的倦容。
但当会议开始,各项报告和讨论依次进行时,她还是感到一阵阵难以抑制的眩晕和精力不济。
会议议程涉及土改、民生、战后重建、支前动员等方方面面,代表们发言踊跃,有时甚至争论激烈。
唐茗强撑着精神,仔细聆听,尤其是在涉及到文化教育领域的议题时,她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认真记录着代表们反映的师资短缺、教材匮乏、校舍破败等具体问题。
轮到她就教育问题做简短发言时,她站起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和清晰。她简要汇报了新教材编写的进展和思路,承诺将尽力推动解决代表们提出的困难,并表示会将基层教育的真实状况和需求,在国际场合进行呼吁和争取支持。
她的发言条理清晰,切中要害,赢得了不少代表的点头认可。
但只有坐在她身旁的林尚舟和少数细心的人才能察觉到,她握着讲稿的手指在微微颤抖,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支撑在桌沿的手肘也在不易察觉地依靠着桌子来稳定身体。
会议持续了近三个小时。当宣布休会时,唐茗几乎是瞬间松垮了下来,重重地坐回椅子上,闭上眼睛,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眩晕感更加强烈了,周围的嘈杂声仿佛隔着一层水膜,变得模糊而遥远。
“茗茗,你怎么样?”林尚舟立刻俯身过来,焦急地低声询问,扶住了她的胳膊。
“没……没事,”唐茗勉强睁开眼,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就是有点累,坐久了头晕。歇一下就好。”她接过林尚舟递来的水杯,小口喝着温水,试图平复过快的心跳和阵阵恶心感。
下午二时,码头。
江风凛冽,吹拂着送行人群的衣袂。一艘远洋客轮“诺曼底”号静静地停泊在泊位上,即将启航前往法国。
码头上人头攒动,有出征的代表团成员和家属,有前来送行的党政军领导,还有闻讯而来的市民和学生,挥舞着彩旗,气氛热烈而充满期待。
唐茗在林尚舟的搀扶下,随着代表团一行人走向舷梯。她依旧穿着那身深蓝色制服,但脸色比上午更加难看,苍白中透着一股灰败之气。
连续的熬夜、紧张的会议、以及妊娠早期的持续消耗,让她的体力彻底透支了。江风吹得她一阵阵发冷,脚步虚浮,几乎是将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靠在了林尚舟身上。
她努力想保持仪态,对前来送行的领导露出微笑,但那笑容显得无比勉强和脆弱。
“唐茗同志,一路顺风!到了巴黎,好好向国际同志们介绍我们的情况!”一位中央领导握着她的手,殷切嘱托。
“请……请组织放心……”唐茗的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风声淹没。
登上舷梯的几步路,对她而言仿佛漫长得没有尽头。当终于踏上甲板的那一刻,她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软软向后倒去。
“茗茗!”林尚舟惊呼一声,眼疾手快地一把将她揽入怀中,紧紧抱住。
唐茗并没有完全昏厥,只是极度虚弱导致的短暂眩晕和脱力。她靠在林尚舟温暖坚实的胸膛上,大口喘着气,眼皮沉重得无法抬起,意识处于半模糊状态。
她能感觉到周围瞬间围上来的人和他们焦急的询问声,但那些声音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怎么了?”
“唐茗同志怎么了?”
“快叫医生!”
代表团的随行医生和本就同行的宋希立刻冲了过来。
宋希冷静地示意林尚舟将唐茗平放在甲板上一处避风的相对平坦区域,她蹲下身,手指迅速而精准地搭上了唐茗的腕脉,另一只手轻轻翻开她的眼皮查看瞳孔。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宋希。
片刻之后,宋希收回手,抬起头,看向一脸自责和恐慌的林尚舟。她那张总是温和的脸上,此刻笼罩着一层罕见的、极其凝重的寒霜。
冰蓝色的眼眸锐利如刀,直视着林尚舟,声音清晰、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
“过度疲劳,精神高度紧张,伴有轻度的脱水和营养不良迹象。”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锥一样砸在林尚舟心上,“胎象……目前还算平稳,但母体已经严重透支!尚舟同志,我必须警告你!作为丈夫,对于茗茗姐姐的身体情况和孕期护理,你很明显,照顾得极其不够周到!这是严重的失职!”
林尚舟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想要解释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剩下满心的懊悔和心疼。
就在这时,唐茗微微睁开了眼睛,意识恢复了一些清明。她听到了宋希的话,虚弱地抬起手,轻轻抓住了宋希的衣袖,气若游丝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维护意味,替丈夫辩解道:
“小希……不怪他……是……是我自己要求他……不要管我,让我……把工作做完的……嗯……”
她的声音微弱,却透着一股固执和倔强。说完这句话,仿佛又耗尽了力气,她再次闭上了眼睛,只是紧紧握着宋希衣袖的手,没有松开。
宋希看着唐茗苍白憔悴的脸,又看了看满脸痛苦和无奈林尚舟,最终,化为了深深的一声叹息。
她眼中的冰霜稍稍融化,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担忧和一丝无力感。她当然知道唐茗的性格,一旦工作起来就不要命,谁也拦不住。
汽笛长鸣,“诺曼底”号缓缓离港。
甲板上的风波暂时平息,但笼罩在唐茗身上的健康阴影和宋希那句严厉的警告,如同武汉江上未散的薄雾,为这次充满希望的远航,蒙上了一层令人揪心的忧虑。
林尚舟紧紧抱着虚弱的妻子,望着逐渐远去的江城,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沉重和责任。他知道,接下来的航程,他必须寸步不离地、更加细致地守护好她。
陈雅只觉得一阵胃疼:“一个二个都是这样……工作起来就发狠了,忘情了,没命了……大家是都要把自己干成列宁同志才罢休吗?”
张振宇敲了敲她的脑壳:“你不一样?我就说你们仨在这方面连亲姐妹都不及你们像,还有,比喻不恰当啊,列宁同志逝去的主要原因是枪击!”
“嘁,都一样的,把自己的身体不当回事,至于我?战场上哪来的时间给你休息?我不压榨生命,自有人来逼我压榨!”
“好好好,说不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