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的喧嚣终于渐渐平息,可能也没平息,但对陈雅来说,她的任务完成了。
枪炮声不再密集地炸响,只剩下零星的交火和远处主力部队继续清剿残敌的动静。皇城方向的天空,依旧被硝烟染成灰黄,但那股令人窒息的死亡压力,已经消散了大半。
陈雅被人用简易担架抬着,往后方临时设立的医疗点送。右肩的枪伤疼得她龇牙咧嘴,但她的精神却异常亢奋。赢了!虽然过程惨烈到极点,但他们守住了!等到了主力!京师,眼看就要拿下了!
担架经过一片相对安全的区域,这里同样忙碌,抬下来的伤员更多了。
接下来,是走上来的宋希,她对着宋希笑了笑。
“啊……好久不见……”
“电话见了,这才几天啊,伤成这样。”宋希的眼中仍是看不出什么情感,手上的动作也冷冰冰的,陈雅知道,她工作时就这个样,也不恼。
“伤的有意义,那就够了。”
“受伤从来不是意义,也不能象征意义……”宋希叹了口气,她回头招呼了一下,找人拿来一根针筒,“怕疼吗?”
“怕难道就不会疼了?”陈雅咧嘴一笑,那笑得不像笑,也不像哭。
“真难看……”宋希说着,帮她止住了血。
“阿雅,睡一会吧,睡醒了,就都结束了。”走来的李曜青为陈雅打了一剂麻醉。
“库存快不够了?”宋希淡淡道。
“嗯,但也得用,不是吗?”
“嗯。”
陈雅看着眼前熟悉的二人,笑了笑,随即睡了过去。
当陈雅醒来时,她看见的,板条箱上坐着的张振宇。
他灰色的眼眸在看到陈雅醒来的瞬间,便猛地聚焦,他想站起来,走到她身边,但没成,反倒是肋下的伤口崩裂开了……
陪护的医护兵看见他腰间的血渗了出来,手忙脚乱地想要给他重新包扎止血,却被他轻轻推开。
他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死死地盯着陈雅,那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庆幸、以及一种几乎要溢出来的、复杂到极点的情绪。
陈雅看着他这副惨样,看着他按着伤口还在渗血的手,看着他苍白的脸和那双死死盯着自己的眼睛,心里先是猛地一揪,随即却又莫名地想笑。
她扯了扯嘴角,可能是因为伤口疼,也可能是因为别的,笑容有点扭曲,但她还是努力用平时那副大大咧咧的语气开口,声音因为虚弱和疼痛显得有些沙哑:
“怎么笑得这么难看?”她看着他紧绷的脸,想逗逗他,“怎么,见到我不高兴?”
她下意识就想抬起右手,想像以前那样, 想拍他的肩膀或者干脆胡噜一下他的脑袋。
可右肩刚一动,那钻心的刺痛就猛地传来,让她倒吸一口凉气,额头瞬间冒出冷汗。
动作僵在半空,她呲牙咧嘴地缓了口气,然后才缓缓抬起相对好一点的左手,伸向张振宇的脸。
她的手上也满是黑灰和干涸的血迹,并不干净。她只是想擦掉他脸上那点不知道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亮晶晶的东西。
指尖触碰到他的脸颊,有点凉。她笨拙地抹了两下,没擦掉那点水光,反倒是因为手上的黑灰,把他苍白的脸颊抹出了几道滑稽的黑印子,活像只偷吃了灶灰的大花猫。
张振宇没有躲闪。他就那么坐着,仰头看着她,任由她脏兮兮的手在自己脸上乱抹。直到陈雅的手停住,他才猛地伸出手,一把紧紧握住了她那只同样冰凉且沾满污垢的手。
他的手心很烫,带着伤员的虚热,也有些颤抖。
“高兴。”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明显的哽咽,“当然高兴……”
他看着陈雅苍白却带着笑意的脸,看着她还在渗血的右肩,看着她也一身狼狈却眼神亮得惊人的样子,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后只重复着这两个字:“高兴……”
两人就这么一个坐着,一个躺着(半靠着担架),都带着一身伤,一脸灰,狼狈不堪,却看着对方,对着彼此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傻乎乎的笑容。周围是忙碌穿梭的担架、呻吟的伤员、各种嘈杂的声响,但他们好像暂时都听不见了。
临时帐篷的门口,帘子被稍稍掀开一角。
宋希和李曜青并肩站在那里,安静地看着里面那对刚刚经历生离死别、此刻正对着傻笑的伤员。
宋希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唯一的紫眸平静无波,但她看着陈雅和张振宇交握的手,眼神似乎比平时柔和了那么一丝丝。
李曜青则轻轻推了推眼镜,嘴角带着一丝了然和淡淡的欣慰。他低声对宋希说:“看来,不用我们操心了。”
宋希没回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她低下头,看着一直紧紧跟在她身边、小手还揪着她衣角的小女孩。
小女孩——小月,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大眼睛里还残留着深深的恐惧和茫然,但比刚被送来时那副吓破胆的样子好了不少。
宋希伸出手,非常轻地、有些生疏地摸了摸小月的头顶。
“让他们叙叙旧吧。”宋希的声音依旧是平铺直叙,没什么温度,但内容却带着一种安排和肯定,“以后,那里面的大姐姐,”她指了指帐篷里的陈雅,“就是你的姐姐了。”
她顿了顿,似乎思考了一下,然后看着小月茫然的眼睛,补充道:“你也有姓了。”
“陈月。”宋希清晰地吐出这两个字,“陈月小妹妹。”
小月——不,现在应该叫陈月了。她猛地抬起头,大眼睛眨了眨,看向帐篷里那个虽然受伤却笑得仿佛拥有整个世界的红发带姐姐,又看向眼前这个冷冰冰却给了她新名字的独眼医生。
她没有说话,只是更加用力地攥紧了宋希的衣角,小小的嘴唇紧紧抿着。
她依旧时常会想起几天前,母亲用瘦弱温暖的身体死死护住她时的感觉,想起母亲最后看向陈雅姐姐时,那虚弱却充满哀求的眼神……
那些画面像冰冷的石头一样压在她心里。但现在,好像有了一点点不一样的东西,像是一颗被埋进冻土里的、极其微小的种子,暂时还感觉不到温暖,却莫名地……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关于“以后”的模糊概念。
她叫陈月了。帐篷里那个很厉害的姐姐,那个救了她的姐姐,是她的姐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