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引以为傲的出身和地位,竟成了他与真实世界之间的一层隔膜。
夜凉重新渗透进来,但此次,驱散这凉意的,似乎不再是茶香,而是他内心翻涌不休的滚烫思绪。他缓缓端起那杯凉茶,一饮而尽。滋味苦涩,却异常醒神。
他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着秦歌,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其中包含了太多的情绪——有恍然,有触动,甚至有几分难以言喻的惭愧。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在秦歌面前从来无法升起世家贵公子的骄傲,也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愿意跟随他,站在自己阶层的对立面!
这世上真的有人,简单纯粹到让人无法忽视他的光芒,不由自主的想要跟随那道光芒!
再次看向秦歌,目光已然不同。先前有审视、疑惑与探究;也带着一种无形的优越感。
此刻却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平视对方——看见那平静面容下蕴藏的一种超脱的不驯,那清亮眼眸中闪耀的星光,不亮也不刺眼,却带着一种恒久的、足以穿透寒夜的温暖。
“秦公子。”他开口,声音比平日低沉沙哑了几分,褪去了那份世家公子惯有的、流于表面的从容和倨傲对着秦歌真诚的行了一礼。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接下来的话的份量:
“多谢秦公子今日的一番话。崔某生于高门,自幼所见所闻的诗书礼乐易,所识的规则与秩序,于我而言确实是如呼吸般自然,如太阳东升西落般天经地义。
我从未想过,我所认为的公平与公正,或许只是站在我的角度上看到的公平公正。我所以为的‘海晏河清’也仅是我以为的‘海晏河清’……”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这弧度与他平日里或矜持或锐利的笑容截然不同,带上了真切的情感。
“我所骄傲的,竟是我的桎梏;我所秉持的,正是我从未真正触及的世间的另一面。
你说你怕冷,想让这世间温暖一点……”
崔佑璋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要穿透那黑暗,看到那些在寒风中挣扎的身影。“我……似乎从未感觉过冷。并不是因为我不怕冷,而是因为我始终被包裹得严严实实,从未真正置身于风雪之中。
今日,你却让我感到了一丝寒意——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于内心那份……迟来的认知所带来的战栗。”
他重新聚焦于秦歌,眼神变得无比复杂,有敬佩,有恍然,更有一种决意被点燃的光芒。“你所求的,并非改天换地,只是予人温暖,予人希望。
这看似微末,实则……宏大无比的宏愿。因为这温暖,是针对每一个具体的‘人’,而非一个模糊的‘天下’”
他深吸一口气,胸腔内那翻涌的波澜渐渐沉淀为一种坚定。“我以往对你的探究,或许有几分意气,几分对于被人左右的的本能反感,加之几分对你个人的好奇与欣赏。但此刻……”
崔佑璋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这个动作他做过无数次,此刻却显得格外庄重。他对着秦歌,郑重地拱手,行了一个平辈之间最正式的礼。
“此刻,崔佑璋愿与你并肩而行!。你所说的那个真实人间,有你所怀揣的‘从心而已’的赤诚之心,是你想为这世间带来的、那一点看似微末,却至关重要的‘温暖’与‘希望’。
虽然我不确定我能完全理解,也不确定我能做到多少……。”他的声音恢复了清朗,却注入了前所未有的沉静力量,
“但我成为你棋盘上的一枚棋子!我愿走下那艘‘金雕玉砌’的船,去看,去感受,去为那些在一叶扁舟上努力挣扎的人,也尽一份力。或许,这才不枉我读过的圣贤书,不枉我身居的这位职,不枉……你今日这一席话。”
夜风拂过,带来远方的更鼓之声。茶已凉透,但室内的空气却仿佛不再冰冷。两个站在世界两端的人,在这一刻,出于对世间众生共同的悲悯与一种近乎纯粹的理想主义,找到了一丝奇妙的共鸣与交汇。
秦歌看着眼前郑重其事的崔佑璋,清亮的眸子里终于漾开一丝真切的笑意,如春风化雪。
“如此……”她轻声道,语气依旧平静,却带上了暖意,“那便……同行吧。”
窗外长夜依旧,但仿佛有一盏微灯,于黑暗中悄然亮起,虽微弱,却坚定地照亮了一小方天地。
秦歌那句“同行吧”如同投入心湖的最后一颗石子,涟漪荡开,久久不息。他缓缓直起身,方才那番近乎宣誓的言语抽空了他惯有的矜持,却留下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他不再看那杯凉透的茶,而是望向秦歌手边那杯仍袅袅着微弱热气的清茶,忽然道:“能讨一杯热茶么?”这话问得突兀,却自然无比,仿佛他们之间那层无形的壁垒已悄然融化。
秦歌微怔,随即眼底笑意更深,亲自执壶,为他重新斟了一杯。热水注入杯中,茶叶舒展,清香再次弥漫开来,与方才凉茶的苦涩醒神不同,此际的茶香带着一种熨帖的暖意。
崔佑璋双手接过,指尖感受到瓷杯传来的温热,他低头看着杯中澄澈的茶汤,轻声道:
“从前读‘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只觉是诗人悲悯,意在警醒。今日方知,那‘冻死骨’并非书中遥远的符号,而是……可能就在你我窗外,是真实存在的冰冷与绝望。”
他品了一口热茶,暖流涌入肺腑,“而我这‘朱门’中人,以往竟只是隔窗望了一眼,或许还叹过一声‘可怜’,便转身继续我的‘酒肉’生活了。”
秦歌的声音平和,“看见,是改变的开始。生于朱门,过酒肉生活并没有什么错,也并非什么罪孽,只是不要把这份出身带来福利视为理所当然,便然是破局了!”
崔佑璋郑重颔首:“金玉良言,佑璋必铭刻于心。”他放下茶杯,目光再次变得锐利,但这锐利之中已褪去了居高临下的评判,多了沉甸甸的思量,“既为同行者,秦公子,接下来……你欲如何做?我又能做什么?”
他的姿态已然转变,从被动的倾听者、被说服者,主动成为了探寻前路的同行者。
夜色更深,但书房内的灯火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照亮了两张年轻而认真的面孔,也照亮了一条刚刚在对话中铺就的、通往未知却充满希望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