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引着崔佑璋走进正厅时,秦歌正坐在桌前煮茶,白瓷茶具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茶香袅袅升起,驱散了夜的凉意。
见崔佑璋进来,秦歌抬眸一笑,抬手示意:“崔大人深夜到访,可是科举舞弊一案还有什么问题吗?”
崔佑璋在对面坐下,目光落在秦歌平静的脸上,开门见山:“没有,事情很顺利。说起来还得感谢你及时提供的线索和证据!
我来只是想同你聊聊天!顺便请你为我解解心中的疑惑。”
“疑惑?!”秦歌(男装版杨映溪)的脸上现出片刻的茫然!但他还是礼貌的等着崔佑璋的下文。
“是的,越了解你,你身上的迷团似乎就越多。”
“你是不放心我吗?”
“不是。我知道你对我们没有恶意。我就是想不明白,你所做的这一切,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
“难道你不希望自己生活在好一点的环境里吗?”秦歌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她这个反问,倒真的是把崔佑璋问住了。
是啊,谁不希望自己在一个好一点的环境之下呢!
夜色渐深,厅内的茶香却愈发浓郁。秦歌执壶为崔佑璋斟茶,动作行云流水,白瓷杯中的茶汤澄澈透亮,映着跳跃的烛火。
崔佑璋看着她那双稳定而灵巧的手,再次开口,语气中带着真诚的困惑:
“秦公子,我并非质疑你的善意。只是…你所做的这些,献出足以让你富可敌国的制盐,制糖的秘法;献出可以让自己名留青史的红薯玉米粮种,却甘愿隐身……。
你虽身不在朝堂,可是一举一动都足以搅动庙堂风云。可是你所图为何?功名?利禄?似乎都不是?你若想求的只是这些,于你而言早已可以唾手可得。”
秦歌将茶盏轻轻推至崔佑璋面前,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笑意却未全然抵达眼底。她没有立刻回答,反而微微侧头,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在斟酌词句。
片刻后,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疏离:
“崔大人,您出身名门,自幼居于京城,往来之人皆是显贵,于你而言,农耕之礼只是你们表示对农时的重视。
可你不知,京城百里之外的农人春种秋收,看天吃饭,一场暴雨,一场干旱,一场冰雹,一场虫灾,便能毁了所有农户一年的指望?
你可知晓,边陲小镇,戍卒日夜守望,风沙磨砺,所求不过是家国平安,自身亦能苟全?”
崔佑璋一怔,眉头微蹙:“天灾之时,朝廷自有法度,放粮赈灾,抚恤边民,犒赏将士,亦从未懈怠……”
“从未懈怠?”秦歌轻声打断,语气依旧温和,含着淡淡的嘲讽,就像一枚细针,精准地刺破了某种无形的隔膜。
“崔大人所说的‘从未懈怠’,是户部文书上的文字,还是兵部呈上的捷报?您可曾亲眼见过那被层层盘剥后,到灾民手中已寥寥无几的赈灾粮?
可曾亲耳听过戍卒抱怨那迟迟不到、甚至以次充好的军饷物资?”
她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指尖轻抚杯壁,感受着那温热的触感。
“崔大人,您出身的起点已经是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无法触及的云端。您自幼苦读圣贤书,研习治国良策,目光所及,皆是庙堂之高,是江山社稷的宏图。这并无不对,甚至令人钦佩。”
她的语速不急不缓,如同杯中袅袅升起的茶烟。
“但久而久之,站得太高,难免会忘记低下头,看看这宏图之下,托举着这一切的,究竟是些什么。
你们已经习惯性地认为,世界的运行本该如此,或者说,世界本该围绕着你们所认知、所设定的规则在运转。
你们手握权柄,制定规则,评判是非,仿佛天生便是这人间秩序的主宰者。”
秦歌的目光重新落回崔佑璋脸上,那双眸子清亮如水,却仿佛能洞穿人心。
“可事实上,大人,您,我,他,我们所有人,本质上都不过是这世间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区别仅仅在于……。”
她微微停顿,似乎在寻找一个更委婉,却也更精准的说法,“……在于我们投生时,所乘坐的那艘船不同。
有的船金雕玉砌,顺风顺水,直济沧海;而更多的船,只是寻常木舟,甚至破败漏水的筏子,需在风雨波涛中拼命挣扎,才能勉强不至倾覆。”
“您问我做这些有何意义?”秦歌轻轻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些许怅然,又有一丝难以撼动的坚定,
“其实,我并没有想那么多,我只是觉得应该这么做。或者说从心而已;或者说我并不想被这个世界驯服……
又或者只是想做而已。人干嘛一定要为自己做的每一件事都找个理由出来?”他喝了一口茶,自嘲的一笑。
“这世间的好坏,并非只由庙堂之高来定义。
每一个能安然入睡的夜晚,每一个能看见明日朝阳的生命,每一点看似微末的公平得以伸张,本身……或许就是意义所在。”
她望向崔佑璋,“至于我所求……(他略微停顿了一下),我怕冷,我想让我生活的世界温暖一点。这点温暖可以这世上无数如你,如我,如他一般的众生,能稍微多那么一点点的‘希望’。这个答案,不知道能否解崔大人之惑?”
崔佑璋久久无言。他面前的茶汤已微凉,却一口未动。他怔怔地看着秦歌,看着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庞,心中却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波澜骤起,层层激荡。
他从未听过这样的言论,从未有人如此清晰又如此委婉地,将他从未深思过的身份差异,如此赤裸地剖析在他面前。
他不是蠢人,相反,他极其聪明,立刻便明白了秦公子话语中那未曾明言,却无处不在的尖锐——他那份自然而然的“主宰感”,那份因出身而与生俱来的高位者的俯视感。
他想起自己办案时,有时会对百姓的“愚昧”感到不耐,对胥吏的“狡黠”感到恼怒,却很少去深究他们为何如此。
他追求律法的公正,秩序的严明,却似乎真的很少去想,这公正与严明,对于那些连温饱都难继、连字都不识的“众生”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又该如何才能真正地、而非形式地惠及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