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市的炊烟又起时,和往日有了微妙的不同。
张屠户的牛骨锅刚滚出白泡,他抄起木勺就要舀第一口,却被蹲在灶边的郑老拐攥住手腕:我昨夜替修渠队磨了半宿石锤,这勺该我试。柳五爷的粮袋搁在青石板上,他扯着嗓子喊:要试也轮我!
三县粮道我闭过七回,毒米味儿闻着比你们亲妈还熟!连平日缩在巷尾的李麻子都挤进来,黑铁锅碰得灶沿叮当响:那年我抢过十八户的粮,谁能比我更懂饭里藏的鬼?
林晚儿蹲在民议堂台阶上,手里攥着半块冷炊饼。
晨雾漫过她发梢时,她看见田三婆的蓝布衫在人堆里晃了晃——那是去添柴的,可老人刚摸起劈柴,就被抢勺的汉子挤得撞在灶台上。晚儿姑娘,卖花阿姐端着瓦罐凑过来,鬓角的珠花沾着粥星子,您说奇不奇?
从前怕饭里有毒,现在倒抢着当试吃的,跟抢头香似的。
林晚儿望着灶前晃动的人影。
前日她见吴二狗蹲在墙根画试味图,十五口锅的位置标满红圈,每个圈里写着张屠户郑老拐柳五爷;昨日莫七婆的药篓里多了半袋甘草,说是给试味人润喉用的;方才她路过田三婆的破陶锅,锅底新刻的二字被蹭得发亮,旁边歪歪扭扭补了行小字:首勺人田三婆。
当吃饭变成表演,烟火就离人心远了。她攥紧炊饼,碎屑从指缝漏下来,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把碎月光。
这话是她在黄昏时对周芷若说的。
民议堂的窗纸被风吹得簌簌响,周芷若正用炭笔在《灶民共约》旁批注,听见这句,笔尖在二字上洇开个墨团。你看今日张屠户试味,林晚儿指着窗外——张屠户举着勺子站在灶前,脖子梗得老直,他舀粥时故意搅得锅响,咽下肚还要拍着胸脯喊香得很,可方才我看见他背过身时皱了眉——那粥火候过了,米都糊了。
周芷若的手指抚过案上的《哭声图谱》,韩九姑标注的二字还带着墨香。他们在找安全感,她轻声说,哭灶礼哭走了恐惧,可恐惧总得找个新壳子栖身。
新壳子碎在第七日清晨。
田三婆的陶锅咕嘟咕嘟冒着泡时,她握着盐罐的手突然抖了。
白花花的盐粒撒进粥里,在米浪上滚成一片雪。婶子!林晚儿喊了声,可话音未落,道身影已经扑到灶前——是小满。
十二岁的小孤女踮着脚,木勺舀起半勺粥,仰头就灌了下去。
咳咳!小满的脸涨得通红,眼泪顺着腮帮子往下淌,可她还在笑,咸、咸得像大海!田三婆慌得直搓手,蓝布衫前襟沾了两大片粥渍:我、我昨夜梦见小柱了,他说想吃咸粥......
不打紧!小满抹了把泪,伸手又要舀,我再试半勺——
小祖宗!莫七婆冲过来夺了勺子,药篓里的紫苏叶撒了一地,这粥得重熬!
人群渐渐散了。
林晚儿蹲在小满身边,看她用手指沾着地上的粥渍舔,小舌头尖儿伸得老长。甜吗?她问。
小满歪着头:不甜,可咸得踏实。她从怀里掏出块破布,包着粒炒米,我梦见我亲爹了,他临死前说,别怕难吃,只要有人肯先尝,就是有人还在乎你
炒米在林晚儿掌心里发烫。
她想起九岁那年,她跟着乞儿帮讨饭,老帮主把最后半块炊饼塞给她:你尝第一口,我才敢吃。想起哭灶礼那日,孙铁针刻在锅底的王二牛,想起田三婆给小柱留的半碗粥。
原来所谓试味,从来不是证明安全,而是说:我替你尝过了,这饭,值得吃。
要立个制度。林晚儿捏紧炒米,不是抢着当英雄,是轮着担责任。
韩九姑的盲指尖在桑皮纸上游走时,《试味规约》的墨香混着灶膛的烟火气漫开。
她摸过每村推举自愿者的字迹,又停在任期一月处,忽然笑了:这味儿对,像新织的布,带着经纬的劲。最后摸到最重要一条——试味者有权说这饭不好吃,无人可指责——她的盲眼泛起水光:活了七十年,总算听见不好吃也能理直气壮了。
首任名单贴在民议堂门口那日,东市的日头特别亮。
林晚儿望着纸上的名字:田三婆、陈阿婆、孙铁针、小满......九成是妇孺与老兵,孙铁针的名字旁,用红笔圈了个圈——那是他自己要求的,说替王二牛尝每口饭,比刻在锅底实在。
咱们搞了个饭局,倒弄出个替罪羊
声音从街角飘过来。
林晚儿抬头,见柳五爷背着手站在粮袋堆后,胡子翘得老高。
他的影子被日头拉得老长,踩在孙铁针三个字上,像片没化开的云。
风掀起名单的一角,露出最后一行小字:试味人,是饭的证人。柳五爷蹲在粮栈后墙根时,指甲把青砖缝里的青苔抠得稀烂。
田三婆端着树皮羹走向试味台的身影还在眼前晃——她蓝布衫的补丁磨得发亮,木勺碰着陶碗叮当响,像敲在他心口。
那日他亲眼见她仰头饮尽,喉结滚动的模样比当年他在粮道上见饿殍啃树皮还疼。
更疼的是后半夜,他听见隔壁柴房传来压抑的呕吐声,月光从破窗漏进去,照见田三婆扶着墙根,吐出来的全是青黄的苦水,裤脚还沾着没擦净的粥渍。
老柳头,发什么呆?粮栈伙计掀帘出来,手里端着半盆洗米水,新收的早稻要过筛,您......
去把我那口樟木箱子搬来。柳五爷突然站起来,裤腿沾了墙根的泥,声音哑得像砂纸,就是压在床底下,锁着铜锁的那口。
伙计愣了愣,没敢多问。
等樟木箱子地砸在青石板上时,柳五爷摸出怀里的钥匙,手抖得插不进锁眼。的一声,锁开了,他掀开箱盖,霉味混着一丝甜香漫出来——最上面整整齐齐码着个粗布包,解开三层,露出个拇指大的瓷罐,釉色都磨得发白了。
这是......伙计凑近看,被柳五爷猛地推远半尺。
老人捏着瓷罐的手在抖,指节泛着青白,当年走漠北粮道,商队被马匪劫了,就剩这包糖霜。
我藏在靴筒里,过了三千里戈壁都没化。他喉结动了动,原想着留着给我那没见过面的孙子,可今儿......
第二日清晨,东市的灶火刚舔着锅底,柳五爷突然挤到田三婆的陶锅前。
他往怀里摸了三次,才摸出那个小瓷罐,揭开盖子,往沸腾的粥里倒了小半勺糖霜。
糖粒落进米浪的瞬间,他背过身去,粗声粗气地说:添把糖不顶饱,就是......省得粥太苦。
田三婆正搅着粥的手顿住了。
她望着粥里浮起的细小糖晶,又抬头看柳五爷泛红的耳尖,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泛着水光:我家小柱活着时,就爱喝甜粥。
柳五爷的喉咙哽了哽,转身要走,却被田三婆叫住。
老人从围裙兜里摸出块烤红薯,硬塞进他手里:灶上烤的,热乎。他捏着红薯站在原地,看田三婆舀起第一勺粥,吹了吹,递到试味台前——这回,她的手没抖。
秋收前夕的日头毒得很。
林晚儿站在晒谷场边,看舌底签的少年们排成一列,额角的汗顺着下巴滴在青石板上。
小满站在最前头,十二岁的小身板挺得笔直,鼻尖还沾着训练时蹭的灶灰。
吴二狗举着木牌来回踱步,喉咙喊得沙哑:毒蘑菇的苦在舌根,巴豆的辣窜喉咙,记住了!
报告!小满突然举手。
吴二狗瞪过去,却见她从怀里掏出块破布,包着粒炒米,我要申请终身试味者。
晒谷场突然静得能听见蝉鸣。
吴二狗的木牌地掉在地上,几个少年倒抽冷气,连路过的张屠户都停下剁肉的刀。
林晚儿攥着衣角,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她早看出小满最近总盯着《试味规约》的二字发呆,却没想到这孩子会选终身。
为啥?吴二狗弯腰捡起木牌,声音发颤,终身试味者要尝一辈子毒,万一哪天......
我鼻子不通,可舌头记得两千种味道。小满仰起脸,晒得黝黑的脸上沾着汗,而且......我没人等我回家吃饭。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阿青姐走了,田婆婆的小柱走了,我要是不替他们尝,谁替?
林晚儿的眼眶热了。
她想起笑掌柜临走前塞给她的陶碗,碗底刻着二字,此刻正静静躺在她的包袱里。
她走上前,从怀里取出陶碗,舀了碗新收的早米粥,递到小满面前:这碗,是笑掌柜留给最勇敢的试味人的。
小满双手接过陶碗,碗沿还带着灶火的温度。
她仰头饮尽,嘴角沾着米粒,笑得像朵晒开的野菊:这一口,是我替阿青、替田婆婆、替所有没吃到饱饭的人尝的。
当晚的万家灶比年节还热闹。
吴二狗举着凿子,在回音炉的砖壁上一下下敲着,火星子溅在他卷起的袖管上。
林晚儿蹲在灶前添柴,看田三婆把柳五爷给的糖霜罐子供在灶王爷像旁,柳五爷站在她身后,假装低头拨弄灶灰,耳朵却红得像熟虾。
一声,吴二狗的凿子停了。
砖壁上多了一行新字:最好的饭,不是最香的,是有人替你尝过咸淡的。
张屠户拍着大腿喝彩,手里的牛骨汤洒了半盆,这字儿刻得实在!
笑声飘出灶房,漫过山岗。
阿牛摇着铜铃巡夜,走到半山腰突然停住。
他仰起头,鼻尖动了动——风里有股若有若无的焦香,像极了东市张屠户家牛骨锅的味道,又混着点田三婆糖霜粥的甜。
他摸着铜铃笑了,把铃铛摇得更响:原来烟火真能认亲,这味儿,准是南边新修的同心村开灶了。
山脚下,万家灶的灯火连成一片,像撒了把星星在地上。
小满趴在灶台上打盹,怀里还抱着那只刻着的陶碗。
柳五爷悄悄给她披了件外衣,转身时看见田三婆正往糖霜罐里添新糖,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把他们的影子叠在一起,像幅没干透的画。
林晚儿站在门口,望着远处渐起的炊烟。
她知道,那些在眼泪里生了根的规矩,正随着这锅饭的香气,往更远处的江湖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