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裁撤冗官的诏令推行之后,建安城的官场暗流涌动。
被革职的官员中,不乏与世家沾亲带故者,他们或托门路,或备厚礼,纷纷涌向在职大臣的府邸,只求能在皇帝面前说句好话,挽回官职。
可白洛恒心意已决,凡查实贪腐、无能者,一概不予复用,连萧澈这般权重的老臣,也碰过几次钉子。
这日午后,乾宁宫的宫门前忽然热闹起来。七八位被革职的官员穿着素色常服,捧着礼盒跪在宫道旁,为首的正是前户部员外郎裴明,他是裴嫣的远房堂叔,因虚报漕运损耗被革职。
此刻哭得老泪纵横,见宫女走过便高声喊:“烦请姑娘通报皇后娘娘,老臣是裴家的人,求娘娘看在宗亲的份上,救救我这把老骨头啊!”
消息传入内殿时,裴嫣正在灯下绣一幅图,听闻宫外的动静,她捏着绣花针的手指微微一颤,针尖刺破了指尖,渗出一点殷红的血珠。
“娘娘,这些人怕是缠上了。”
贴身宫女急道:“前几日就有官员托太夫人传话,被太夫人驳回了,如今竟直接堵到宫门口来。”
裴嫣放下绣绷,用绢帕拭去指尖的血珠,眉头紧锁。
这些被革职的官员中,有一半沾着裴家的亲故,有的曾在她未嫁时接济过裴家,有的是祖父一辈的世交。
按私情,她该帮;可按国法,这些人皆是罪有应得,若真求了情,便是触碰“后宫干政”的红线。
“准备一下。”她站起身,语气带着几分决绝。
“我去见他们。”
宫女大惊:“娘娘不可!后宫不得与外臣私会,这是规矩啊!”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裴嫣拢了拢衣袖:“与其让他们堵在宫门口惹人非议,不如我亲自去说清楚。”
乾宁宫的偏殿里,檀香袅袅。
裴嫣端坐于上首的紫檀木椅上,身上穿着一袭石青色宫装,未带任何珠翠,素净得像一汪清泉。七八位官员跪在地上,见她出来,纷纷叩首,哭声此起彼伏。
“皇后娘娘救命啊!”
裴明膝行几步,额头抵着地面:“老臣一时糊涂犯了错,可终究是裴家的人,您不能眼睁睁看着老臣流落街头啊!”
“娘娘,臣与令尊是同年进士,当年您父亲还说……”
“娘娘,臣的妻子是您母亲的表妹,论起来,您该叫臣一声表姑父啊!”
亲情、旧恩、裙带关系……种种说辞层出不穷,裴嫣静静听着,指尖在膝上的帕子上轻轻摩挲。
待哭声稍歇,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诸位大人,你们与裴家的交情,嫣儿记在心里。我也曾听父亲说过,当年我家道中落,裴三叔曾送过三石米,李大人的父亲曾为我延请名师,这些恩情,裴家从未忘记。”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语气陡然转沉:“可国法不是私情能抵的。诸位为何被革职,心里比谁都清楚,裴三叔虚报漕运损耗三千石,导致北疆军粮短缺;李大人在任时,纵容家奴强占民田二十亩,逼死了一家三口;表姑父更不必说,借着修驿道的名义,贪污白银五千两,那些钱财,本该用来给边军做冬衣。”
每说一句,地上的官员便瑟缩一下,裴明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嗫嚅着说不出话。
“你们说,这些错,是‘一时糊涂’就能揭过去的吗?”
裴嫣的声音里带着痛心:“陛下裁冗官,不是为了苛待谁,是为了让国库的银子能真正用到百姓身上,用到边军身上!你们拿着这些昧心钱时,就没想过云州的士兵在寒风里穿单衣,山西的流民啃树皮吗?”
一位官员不服,梗着脖子道:“娘娘息怒!可齐朝文穆姚皇后,不也提拔了自家宗亲吗?她的姐夫任吏部尚书,父亲任太傅,齐兴帝不仅不怪,还说她‘举贤不避亲’!娘娘辅佐陛下开国立业,难道连这点权力都没有?”
“文穆皇后是千古贤后,我不敢比。”
裴嫣坦然道:“但我知道,她提拔的姐夫,是当年科举的状元,在地方任上政绩卓着;她的父亲,是辅佐三朝的老臣,更是住齐兴帝登上皇位的关键人,制定的税法让齐朝国库充盈。这些人,是因才得位,不是因亲得位。”
她看向裴明,眼中满是失望:“三叔,您掌管仓库时,连账册都算不清,若不是靠着裴家的名声,怎能坐上员外郎的位置?还有表姑父,您除了会喝酒玩牌,可曾为百姓办过一件实事?”
“你们说我有开国之名,可这开国之功,是陛下在每一次冒死之中拼出来的,是张相国、刘积将军这些忠臣舍命换来的,与我裴嫣无关。我能坐上皇后的位置,已是叨天之幸,怎敢再以私情乱国法,而且后宫不干政,你们若是真想重返旧职,便应该做出点实绩给陛下看,而不是来求我一个后宫的妇人?”
最后一句话掷地有声,偏殿内鸦雀无声。官员们面面相觑,那些准备好的求情说辞,此刻都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们从未想过,这位素来温婉的皇后,说起话来竟如此字字铿锵,句句在理。
裴嫣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国法面前,人人平等。你们若真心悔改,不如回家好好反省,将来若有机会为百姓做事,再将功补过。若再纠缠不休,休怪我以‘骚扰宫禁’为由,奏请陛下处置。”
说罢,她转身离去,石青色的裙摆在地面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没有丝毫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