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荒界域,裂隙山谷。
周忆山一语落,满场寂然。真武石像帝威微凝,东岳、黎真二帝目光骤锐,云岚仙将按剑不语。卓琳、月乌、阿渺皆露惑色,唯孟青云心神剧震,直视那青衫执杯之人。
“前辈此言何意?”孟青云沉声问。
周忆山不答,拂袖起身行至溪畔,俯身掬水。清流自指缝泻落,映着谷顶朦胧光晕。“你看这水,离了溪便是死水。此界生灵欲破界而出,与这水何异?”
他转身环视众人,目光最终落在孟青云面上:“修行是什么?尔等为何修行?”
孟青云默然。修行为何?长生?逍遥?护佑亲朋?此刻竟难脱口。
周忆山轻笑:“你炼化元初界权柄,可谓一方天道。可知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尔欲导此界向何处?科技?修真?神话?抑或任其自生自灭?”
孟青云怔住。得灵源后只思清除隐患、护佑故人,何曾想过此节?
“那万琉儿——便是尔所谓‘灰域之主’——为何愿以元初界换你混沌珠?”周忆山忽问。
孟青云猛然抬头。
“盖因元初界早被标记为‘观测区’。”周忆山指尖轻划,虚空现出无数光点,“宇宙文明分四级:一级掌一星,二级控星系,三级纵维度,四级......创规则。尔等尚不足一级,如婴孩持金行于市。”
他指向孟青云:“你勉强一级,然元初界文明等级,零点七都未必够。”
东岳大帝踏前一步:“尊驾究竟何人?”
周忆山袖中现出一支玉笔,笔杆流转星辉:“此即完整【理】,规则修正之器。然笔予你,你会用否?欲改什么?增灵气?延寿元?或令众生皆得道?”
孟青云凝视玉笔,忽觉重若山岳。
“尔等可知——”周忆山声转沉冷,“外界文明视低等界域为何?不是桃源,是资粮!噬灵族不过是被圈养的清道夫,真正危险之物,尔等见所未见!”
他目光扫过天帝化身、佛主莲台:“尔等欲破阵而出,可曾想过阵外是何光景?执法者尚需隐匿,尔等出去,不过鱼入沸鼎。”
孟青云想起万象棱沉寂,想起灰域之主戏谑,心头渐明。
“此间虽小,却有尔等牵挂之人、未竟之事、该守之道。”周忆山掷笔入孟青云怀中,“笔给你。是要做观戏人,还是戏中人,自择。”
玉笔入手冰凉。孟青云握笔而立,身后是故土亲朋,面前是浩瀚星海。
出去,或留下?
这一刻,他忽然懂了周忆山眼中那抹寂寥。
——井外仍有井,天外已无天。
周忆山话音方落,天帝化身骤然起身,九龙帝袍无风自动:“纵如尊驾所言,吾等亦要亲见井外之天!”
佛主合掌低诵,东岳、黎真二帝同时踏前,云岚仙将手中剑鸣清越。五道气息交织,竟引得真武石像微微震颤。
周忆山不怒反笑,袖袍轻拂间,孟青云墟海深处忽有光华流转。万象棱竟不受控制地破体而出,悬于众人面前。
“看好了。”周忆山并指轻点万象棱,“此物非是法宝,乃是规则接口。”
棱镜骤然展开万丈光幕,无数符文如星河奔涌。周忆山十指在虚空中连点,仿佛在操控无形界面:“第一课,认知尔等所在。”
光幕中赫然显现周天星辰大阵全貌——哪里是什么守护阵法,分明是密密麻麻的封印锁链,将整片星域裹成茧状!
“这是......”东岳大帝瞳孔骤缩。
景象再变。光幕映出阵外虚空——无数狰狞巨舰正在吞噬星辰,虫群般的黑影掠过,所过之处界域崩塌。更远处,有不可名状之物扭曲维度,将一方天地揉成碎屑。
“三级文明‘噬界族’狩猎场景。”周忆山语气平淡如叙家常,“尔等所谓天庭——”
画面突转。金碧辉煌的凌霄殿被巨爪撕开,仙官如雨坠落。瑶池水涸,蟠桃树枯,南天门碎成齑粉。
“——不过他人盘中餐。”
妖域万族沦为斗兽,西方神庭圣光湮灭,修罗血海被抽干炼器......最后定格在元初界——蔚蓝星辰被蛛网状管道插入,生灵如蝼蚁在透明牢笼中挣扎。
“不!”孟青云厉喝出声,怀中玉笔几乎捏碎。
周忆山挥手散去光幕,万象棱重归沉寂。
“井外之井,天外之狱。”他俯身拾起片落叶,“此叶纹路,可比方才那些精彩?”
天帝踉跄跌坐,帝冠歪斜。佛主莲台光华黯淡,东岳紧握的双拳缓缓松开。
孟青云低头看着颤抖的双手,忽然想起元初界的春耕秋收,想起小妹在清月门栽下的那株海棠。
“此井虽小......”他轻声道,“确有明月清风。”
周忆山颔首微笑,指尖落叶飘向溪流。
那叶打了个旋,悠悠沉向水底光明处。
落叶沉溪的涟漪尚未散尽,周忆山忽向孟青云招手:“且看此物。”
他指尖在万象棱残影中轻拈,竟扯出一缕流光。流光在他掌心化作卷轴,徐徐展开时,映出的竟是清月门旧景——孟婉蓉正俯身为新栽的海棠培土,晨露在叶尖闪烁如星。
“这是......”孟青云呼吸一滞。
“实时影像。”周忆山弹指,画面流转。但见周玄策于竹庐煎茶,师父在洞中打坐,明心师兄正在接待来客……
“尔等舍近求远,可曾细品过这般人间烟火?”
东岳大帝怔怔望着卷轴中赢氏族地——几个稚童正举着木剑追逐嬉闹。
周忆山又向天帝法身一点。卷轴映出南天门景象:值守天将偷闲对弈,仙娥躲在云后嬉笑,老君坐骑青牛正偷啃蟠桃枝。“你看,”他轻笑,“便是天庭,也有这般生动处。”
佛主忽然合掌:“阿弥陀佛。原来极乐不在西天,在当下念间。”
“善。”周忆山袖袍再展,卷轴化作万千光点没入众人眉心,“此乃‘观微术’,可随时观想牵挂之景。不必谢我,不过是让尔等看清手中所有。”
孟青云闭目凝神,心念微动便见妹妹正对海棠含笑。那株新栽的花树已结满花苞,在晨风里轻轻摇曳。
他忽然明白周忆山为何甘愿困守此界五千年。
——井中有天地,风月满庭枝。
时间转瞬即逝。
真武石像前的气氛已截然不同。东岳大帝率先向周忆山执礼:“本座欲回泰山族地,重开兵道讲堂。”
黎真大帝抚掌笑道:“巧了,本座正想去西域看看那些小辈现在成何等模样。”
二帝相视一笑,竟同时化作流光遁走,连句告辞都未留。
天帝法身无声隐去;佛主莲台渐隐,梵音袅袅:“贫僧当回灵山,给那些争辩佛经的弟子讲个新故事——关于井中见月的故事。”
云岚仙将深深望了眼孟青云,银甲折射着天光:“末将愿护送二位帝君返程。”她转身时轻声道,“孟道友,珍重。”
裂隙前只剩周忆山、孟青云、小煞、玄阴子、卓琳、蚊妖阿渺、仙兽月乌与真武石像。
“你看,”周忆山拂去石像肩头落花,“执着破界的走了,想守护留下的也走了,各得其所。”
孟青云握紧怀中玉笔:“前辈早就料到?”
“何须预料。”周忆山拾起片花瓣轻轻一吹,“人性如此。见得井外凶险,方知井中可贵。现在——”
“等一下,这位……前辈。”玄阴子拱手,热闹不等玄阴子开口,那周忆山却说道,“你只执着恐此生无法实现,逝者已逝,你也死过一回也该勘破。须知,你本不该来此,但因这小子之故,回到这片大地,也算你的造化。去往南方寻吧。”说着将玄阴子送出裂隙。
然后转向卓琳:“既然决定,那便去吧。”卓琳向其拱手道别,背着那把弓箭步伐坚定而出。
月乌周身月华暴涨:“还请前辈施救!”
周忆山却摇头:“他既选择破界,便需承担后果。但你们因果未断,或有相见之日。你们也去吧。”他将月乌和阿渺送出,“现在该给你上第二课了。”
他忽然将还未消散的花瓣弹向孟青云眉心,花瓣触额即化,孟青云只觉无数信息涌入识海。待回过神来,周忆山已负手走向茅舍。
“三日后来寻我。若届时你还坚持要这支笔......”
青衫身影渐隐于竹篱深处,余音在谷中回荡:
“便教你执笔之法。”
孟青云独立溪畔,忽见方才花瓣落处,一株海棠正破土抽芽。小煞则被安置大石像旁,吸收石像所逸散的封印之力。
三日之期流逝,孟青云独坐溪畔。那株海棠已开至荼蘼,落英拂过他膝头玉笔。
周忆山的声音忽从身后响起:“可知为何独留你在此?”
孟青云起身执礼:“请前辈指点。”
“因你已承一界因果。”周忆山指尖轻点,落花竟在空中凝成星图,“元初界众生命线皆系于你手,这支笔......”他忽然握住孟青云执笔的手,“不是用来改命的。”
笔尖触向最近一朵海棠。花瓣纹路骤然放大,显露出纤细脉络中流淌的生机——那是数条命线交织的节点:蜂蝶采蜜传粉、根须汲取地脉、甚至包括孟青云三日前驻足时呼出的那缕清气。
“看明白了吗?”周忆山松手,“笔能微调脉络,却斩不断因果。你若强改花期,蜂蝶当饿,果实不生,来年鸟雀无食。所谓执笔,实是执劫。”
孟青云凝视笔尖微颤:“难道只能旁观?”
“问得好。”周忆山袖中飞出一盏青灯,“且去这掌控的人间行走七日。灯亮处可落笔,灯灭时需停手。”
孟青云接灯欲问,却见周忆山已卧在藤椅上阖目小憩,只好躬身退出山谷。
他不知晓的是,待他身影消失后,周忆山对着真武石像轻笑:“且看这孩子先救何人,先弃何处。”
石像周身玄光流转,传来艰涩回应:“观...戏...乎?”
“非也。”周忆山抛着不知从何处摸出的松子,“授课耳。话说你也该解开这云荒封印了。这么久的时间,这里该重见天日了。那仙界两位大帝给你留了足够多的源晶,够你恢复解开封印了。”
石像周身玄光流转:“未...得...天帝法旨...”
“迂腐。”周忆山屈指弹在石像额间,“东岳黎真留的源晶不够你恢复?还是说——”他忽然贴近石像低语,“你舍不得这清静?”
真武石像剧烈震颤,玄甲缝隙迸发出刺目光芒。四方虚空传来龙吟虎啸雀鸣龟吼,四象神兽虚影竟同时凝实!
“看好了。”周忆山并指如剑点在石像心口,“封灵大阵的关窍在此。”
源晶如星河般从石像基座涌出,化作亿万符文融入四象虚影。青龙摆尾撕裂天幕,白虎利爪抓碎山峦,朱雀烈焰焚尽云霞,玄武巨足踏裂大地。
整座云荒界域开始震动,翡翠星辰表面浮现蛛网般的裂痕。
“五千载尘封,该重见天日了。”周忆山轻吹口气。
“轰——!!!”
四象神兽同时撞向星辰,锁灵大阵应声破碎。翡翠星辰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华,被压抑五千年的灵气如海啸般奔涌而出。
星域震荡。
远在元初界的孟婉蓉猛然抬头,看见天幕现出第二颗太阳;天庭凌霄殿剧烈摇晃,瑶池水倾泻如瀑;连深陷心魔的玄阴子都惊醒望天……
这天,只见一直处在暗色的云荒界域重新看到的太阳……人们知道,他们终究等来新生……
“灵源祖地”的故事即将精彩上演。未来这个星球的女皇卓琳的精彩人生即将起航。
而周忆山立在崩塌的裂隙前,任由狂风吹拂青衫。
“井水漫出来了……”他轻笑,“看戏的诸位,该醒醒了。”
真武石像寸寸龟裂,露出其中一道模糊人影,朝着周忆山缓缓躬身。
星域新生时代的序幕,在此刻拉开。
孟青云通过元初小世界权柄瞬间降临元初人间。
第一日,孟青云现身北境雪原。青灯在暴风雪中骤亮,照见被寒潮围困的村落。他落笔微调地脉,令温泉破冰而出。灯焰却在他欲进一步改善土壤时倏忽熄灭。
第二日,他路过妖族领地。灯亮见两族争水,笔尖轻移令地下暗河改道。待要平息仇怨时,灯灭如铁。
第三日遇战场残局,灯亮止杀,灯灭阻和。
第七日黄昏,他回到清月门。却见青灯对着正在整理典籍的孟婉蓉大放光明,而对廊下咳嗽的老修士黯淡无光。
笔尖悬在半空微微发抖。
“哥哥?”孟婉蓉惊喜转身时,孟青云已消失不见。唯有一片海棠花瓣飘落案头。
那星月皇朝的禁地山谷里,周忆山依旧咋溪边烹茶。
“看来你明白了。”他推过茶盏,“青灯照的是因果承负之处。能救急,难救穷;可解厄,不可改性。”
孟青云凝视盏中倒影:“若我强要改那老修士寿元?”
“简单。”周忆山拍开泥封,酒香四溢,“他侄孙本可因他病故奋发图强,将来救万人于瘟疫。你改一人命,断万人途。”
酒液入盏,漾碎漫天晚霞。
月满中天时,周忆山带孟青云登上山谷最高处。万象棱悬浮空中,投下经纬交错的光网。
“看好。”他执笔在光网节点轻点。
东岳大帝正在教导族中幼童练枪的画面浮现,笔尖掠过时,孩童枪势陡然圆融三分。“此谓顺势微调。”
笔锋转向极北冰原,在某个正在融化的冰川处悬停:“若在此落笔延缓消融,极南火山便将提前喷发。”
孟青云忽然抢过玉笔,对准光网中纠缠的红线——那是元初界两派修士厮杀的场景。笔尖将落未落时,他看见战场边缘有个小童正举起断剑。
——正是三日前他在北境所救村落里的孤儿。
笔停在空中。
周忆山取回玉笔:“现在懂了?所谓执笔,实是执心。”
他忽然将笔掷向孟青云眉心。光华大盛间,无数规则信息涌入识海。
待孟青云回过神,周忆山正嚼着松子点评:“资质尚可,就是心太软。”
“前辈为何选我?”
“因你会对那孩童犹豫。”松子壳落入溪水,惊散几点流萤,“冷心者执笔如持刀,仁心者……”
他忽然噤声望向谷口。
周忆山叹气:“看戏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