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蛟龙号”带着满身的咸腥风尘和那个装着巨额美钞、仿佛有千斤重的黑色手提箱,终于缓缓靠上了绥芬河码头熟悉的泊位。与以往每次归来时,屯里人涌上来七手八脚帮忙卸货、喧闹问询的场面不同,这一次,码头上显得有些冷清,只有老崔媳妇、张大船家的等几个核心船员的家属,以及得知消息匆匆赶来的老崔和乌娜吉。
乌娜吉抱着已经能蹒跚走路、咿呀学语的儿子,站在人群最前面。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急切地张望船舱里的渔获,目光自始至终都牢牢锁在走在最前面、正从舷梯上踏下的郭春海身上。他瘦了,黑了,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比离家时更加深邃,仿佛蕴藏了更多她看不懂的风浪。
郭春海踏上坚实的土地,第一眼就看到了妻子和儿子。儿子挥舞着小手,含糊地喊着“爸……爸……”,乌娜吉则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平日里温润如水的眸子里,此刻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怼。他知道,这次离家时间最长,经历也最凶险,虽然他在无线电里总是报喜不报忧,但有些东西,是瞒不过枕边人的。
“回来了。”郭春海走到乌娜吉面前,声音有些沙哑,想伸手去抱儿子,却发现自己的手因为长时间操控舵轮和紧张,还有些微微颤抖,指甲缝里还残留着难以洗净的鱼腥和油污。
“嗯。”乌娜吉低低地应了一声,将孩子往他怀里送了送,却没有多问一句。这种沉默,比任何追问都让郭春海感到沉重。
老崔等人开始指挥着卸下那些普通的渔获(主要是用作掩护的一些鲅鱼、带鱼),那个黑色的手提箱则由郭春海亲自提着,格帕欠和二愣子一左一右,看似随意实则警惕地护卫着,三人径直向屯子里走去,没有参与卸货。这反常的举动引得码头上少数几个看热闹的屯民窃窃私语,但都被老崔用眼神瞪了回去。
回到那间熟悉的、带着火炕温度的家,郭春海才真正感到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惫。他将手提箱小心地塞进炕柜最底层,用几床旧棉被盖好,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乌娜吉默默地去灶间烧了热水,端来给他泡脚。看着他脚上被海水浸泡得发白起皱的皮肤和几处新的磕碰伤痕,她的眼圈微微红了,但还是咬着嘴唇没说话。
“这次……运气不错。”郭春海试图打破沉默,用热水烫着脚,感觉浑身的寒气都被驱散了一些,“捞到点好东西,卖了个好价钱。”
乌娜吉拿起擦脚布,蹲下身,仔细地替他擦拭着脚上的水珠,动作轻柔,声音却带着一丝哽咽:“钱再多,也得有命花。春海,你现在干的这些事……我听着都害怕。上次是跟狼群拼命,这次又跑那么远的海,还……还跟外国人动家伙……咱就不能像以前一样,安安稳稳地打鱼狩猎吗?咱家现在不缺吃不缺穿了……”
郭春海看着妻子低垂的头颈,心中一痛。他知道乌娜吉的担心,何尝不是他内心深处偶尔也会泛起的犹豫?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已经走上了这条路,看到了更广阔的天地,也背负起了更多人的期望和责任。近海资源日益枯竭,老黑山的猎物也不是取之不尽的,想要让狍子屯真正过上好日子,想要在这弱肉强食的世道站稳脚跟,他必须带着大家闯出去。
他伸手,轻轻抚摸着乌娜吉的头发,语气低沉却坚定:“娜吉,我知道你怕。我也怕。但咱们不能只看眼前。屯里那么多老少爷们指着咱们吃饭,往后孩子长大了,也得有更好的奔头。老路子,走不远了。你放心,我心里有数,不会拿兄弟们的命开玩笑,更不会拿咱们这个家冒险。”
乌娜吉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丈夫坚毅的脸庞,知道他主意已定,再多说也无益。她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将满腹的担忧和话语都咽了回去,化作更细致的照顾。她起身去给他盛早已熬好的、一直温在锅里的红枣小米粥,又拿出干净的衣服让他换上。
家的温暖,如同最好的良药,慢慢抚平着郭春海身体和精神的疲惫。儿子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好奇地抱着他的腿,仰着小脸咿咿呀呀。这一刻,什么海上风浪、黑市交易、强敌环伺,似乎都暂时远去了。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第二天,郭春海就被屯里的事务缠住了。虽然近海捕捞有张大船和李老桅负责,但许多大事还需要他拿主意。谁家房子漏雨需要修缮,屯里小学的桌椅坏了要换新的,之前活捉回来的野山羊和小野牛驯养遇到了问题……一桩桩,一件件,虽然琐碎,却都是实实在在的生活。
他带着二愣子,将那笔美钞通过黑皮老三的渠道,小心翼翼地分批兑换成了人民币,一部分作为这次远航的奖金分发下去(核心成员多分,普通船员也有厚厚红包),引得屯里又是一阵欢腾;另一部分则作为“发展基金”留存,用于船只维护、设备升级和未来的扩张。
看着屯里人拿到钱后脸上洋溢的笑容,看着孩子们穿上新衣在屯子里奔跑打闹,看着托罗布老爷子拿着他孝敬的新烟袋锅子眯着眼享受,郭春海觉得,自己在外面的那些搏杀和冒险,都是值得的。
但夜深人静时,他躺在烧得暖烘烘的炕上,听着身边妻子均匀的呼吸和儿子偶尔的梦呓,望着窗外清冷的月光,思绪却会不由自主地飘向那片浩瀚而危险的大海。他想起了那艘幽灵般的灰色快艇,想起了“海狼组”这个名号,想起了黑市中那个精瘦男子锐利的眼神……家的温暖让他眷恋,但大海的召唤和未知的挑战,也同样让他血脉贲张。
乌娜吉似乎能感受到他内心的波澜,她会悄悄靠过来,握住他粗糙的手,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陪着。她知道,这个男人心在山海,志在四方,她能做的,就是替他守好这个家,让他无论走多远,都有一个可以安心停靠的港湾。
几天后,当郭春海开始着手规划下一次出海,检查“蛟龙号”的维护情况时,乌娜吉默默地将晒好的肉干、炒好的面粉、以及她熬夜赶制的几双更加厚实耐磨的皮袜和手套,仔细地打包进他的行囊。她依旧担忧,却不再劝阻。
家的牵挂,是远行游子身上最柔软的铠甲,也是最沉重的行囊。它让郭春海在惊涛骇浪中有所顾忌,却也给了他勇往直前的最大动力。他知道,他必须更强大,更谨慎,才能对得起这份沉甸甸的牵挂,才能守护好这片生养他的土地和这个温暖的家。短暂的休整即将结束,新的航程,已在酝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