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朝歌看了一眼紧闭的殿门,压低声音道:
“想办法,联络上柳阁老。告诉他,我需要知道关于宇文泰的所有线索,尤其是与嘉陵关之战有关的一切细节。”
柳太傅是她现在这深宫中为数不多可以信任的人。
阿箬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与担忧,此刻联络外臣,风险极大。
但看到沈朝歌眼中的坚定,她还是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奴婢明白,定当小心行事,不负殿下所托。”
沈朝歌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却并非像往常一样练字或作画。
她提起笔,开始尝试以全新的视角,去梳理、解读宇文泰过往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安排。
他救她于危难,教她权谋,送她入宫接近萧彻……这一切,真的如他所说,是为了复兴南梁吗?
还是……另有所图?
嘉陵关之战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无数疑问在脑中盘旋,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逐条分析,试图从中找出隐藏的逻辑与破绽。
而对于萧彻,她选择了最谨慎的“配合”。
他每日都会来看她,有时是处理完政务后的片刻小憩,有时只是沉默地坐一会儿。
他来看她,她便起身相迎,温顺应答;他询问伤势,她便如实相告,语气平淡;他若沉默,她便陪着他一起沉默,或安静地看书,或临帖练字。
不逾越,不试探,不主动提及任何敏感话题,如同一个真正收敛了所有锋芒,安心养伤的宠妃。
只是,在他偶尔凝视她的、那带着探究、复杂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的目光中,她会适时地垂下眼睫,掩去眼底深处那片正在重新凝聚的、冰冷的清明与锐利。
表面的风浪似乎暂时平息,皇城恢复了往日的秩序。
但深藏在各方势力之下的暗流,却以更加汹涌、更加隐秘的姿态,在平静的水面下悄然回旋、碰撞,积蓄着力量,等待着下一个爆发点的到来。
这座金碧辉煌的皇城,从未真正平静过。
每一寸土地,都浸染着权力的欲望与无声的厮杀。
朝华宫里的静养日子,并未持续太久。
这日午后,天空阴沉。
王敬庸先一步将一叠奏折送到了朝华宫的偏殿书房,显然,萧彻今日打算在此处处理政务,顺便陪伴养伤的沈朝歌。
随后,他便陪着沈朝歌用了一顿简单却气氛微妙的午膳。
午饭后,萧彻并未如常前往偏殿批阅奏折,而是坐在窗边的软榻上,将那支象征着权力的朱笔搁置一旁。
他目光投向沉沉的宫阙,久久无言。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积郁已久的沉疴,仿佛是自言自语,又像是特意说给身边的人听:
“大胤立国五载,四海升平,百废待兴,我自以为躬行节俭,轻徭薄赋,天下人皆言中兴有望。然,我却始终感觉,这表面的繁荣之下,实则步履维艰,如同身负千钧重担,行于泥沼之中,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沈朝歌正临窗拨弄着一盆青瓷水仙,闻言,拨香的手微微一顿。
她抬起眼,看向他冷硬而落寞的侧脸轮廓,雨水打湿了窗棂,也仿佛打湿了他眼底的光芒。 她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她知道,这并非一个需要她回答的问题,这是一个帝王的倾诉,一种高处不胜寒的孤独。
萧彻转过身,深邃的眸子定定地看向她,那里面翻涌着的是属于帝王的忧虑、不甘与决断:“这大胤的朝堂,看似人才济济,文武百官各司其职。实则,大半官职,皆被世家门阀所把持。他们盘根错节,互为姻亲,同气连枝,垄断了话语权与上升通道。寒门子弟,纵有经天纬地之才,匡扶社稷之志,若无门路,终其一生,也只能在底层蹉跎,或屈居人下为幕僚,或沉沦下僚而不遇。长此以往,朝堂如一潭死水,锐气尽失,暮气沉沉,如何应对这内忧外患,开创万世基业?”
他声音沉冷,带着一丝压抑的怒火:
“军中亦是如此。将领多出勋贵世家,子弟仅凭门第便可承袭爵位,占据高位。而那些出身草莽、浴血奋战的士卒,却往往晋升无门,功高不赏。如此,如何激发将士的血勇?如何凝聚军心?一旦国难当头,谁又能真正为朕披坚执锐,死战沙场?”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如此清晰地袒露身为帝王的困境与宏远抱负。
显露出几分真实的疲惫与焦虑。
沈朝歌心中震动。
她曾以为他只是一个冷酷的征服者和复仇者,一个沉迷权势的暴君。
却未曾想,他心中亦装着这江山社稷,看到了这繁华表象下的深层痼疾,并有变革之心。
看到此时的萧彻,沈朝歌不由想起了自己的父皇。
父皇当年,也曾忧心忡忡地对她说过类似的话:
“南梁看似繁花似锦,实则根基早已腐朽不稳,世家尾大不掉,寒门贤才难出,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只是那时的南梁,积重难返,父皇的忧虑最终化为了无奈的叹息,也成了她心中永远的痛。 她沉默片刻,内心挣扎。
说出接下来的话,意味着她将更深地卷入这场权力的漩涡,甚至可能在某种程度上,帮助她的仇人稳固统治。
但行宫那夜的守护,宇文泰的冷酷利用,以及此刻萧彻眼中的迷茫与求索,让她做出了决定。
或许,她可以借他之手,去实现一些父皇未能实现的理想,去打破那固化的阶层,哪怕只是为了天下苍生,也为了……给自己寻找一条新的出路。
最终,沈朝歌放下手中的水壶,走到他身侧,清冷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与她平日娇媚或冷厉截然不同的、沉静而有力的穿透力:
“陛下所虑,乃国之大计,亦是治国之根本难题。世家掣肘,寒门无路,确是历代王朝难以根除的顽疾。若要破此困局,非猛药不可,非决心不可。”
萧彻目光微凝,锐利地看向她:
“朝歌有何高见?我洗耳恭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