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月的离去,像一道突如其来的寒流,席卷了整个铜都城。
随之而来的,是一个旧时代不可避免的凋零。
在那个冬天,仿佛是为了追随那位最伟大的史官而去,两个同样为这座城市奠定了基石的老人,也相继走到了他们生命的尽头。
先是燧长老。
这位为铜都城点燃了第一炉青铜之火、又亲手缔造了水泥奇迹的老工匠,在一个飘雪的清晨,安详地在他最心爱的“黑火熔炉”旁逝世。
他走的时候,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
他的手中,还紧紧地握着一本由他口述、他的弟子岩代笔完成的——《百工之术》。
这本书里,没有深奥的理论,只有最朴素、最实用的经验总结——如何选矿,如何控火,如何调配水泥的比例,如何搭建最稳固的建筑结构。
这,是他留给这座城市的宝贵的遗产。
紧接着,在冬天即将结束的时候,山部落的那位智者——老祭司风,也耗尽了她最后一丝生命之火。
她逝世之前,将自己所有的权杖和祭祀长袍,都付之一炬。
只留下了一句话给何维。
“王,铜都城,已经不再需要神。它,只需要您的律法。”
两位元老的相继离世,标志着铜都城“开荒时代”的正式结束。
那些与何维一同建立铜都城的元老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这个世界。
他们的离去,在给铜都城带来巨大悲痛的同时,也让一个现实的问题,变得无比迫切——权力的交接。
没有了燧长老这位德高望重的工匠领袖,匠人区的各个项目组之间,为了争夺资源,开始出现摩擦。
没有了风长老这位能够安抚新移民的祭司,新人营的管理,也开始出现了一些混乱。
而阿雅,这位年轻的执政官,虽然拥有着何维授予的最高内政权力。
但她,毕竟太年轻了。
她的权威,更多地,是建立在何维的影子之上。
面对规模越来越大、人口越来越多的铜都城,她逐渐感到力不从心。
她缺乏足够的“威望”,去压服那些曾经和她母亲,甚至和她祖父同辈的“元老”们。
“他们……他们不听我的。”
这天晚上,阿雅在为何维整理书稿时,第一次在他面前,流露出了委屈和挫败。
“我明明是按照法典和您的规划来做的,但他们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来推诿。坚统领说,城防组需要更多的青铜来加固城门,不愿意把配额分给岩的工具制造组。禾根司长,也抱怨说,新人营分配给他的劳动力,总是在偷懒……”
她放下了手中的笔,那双总是充满了自信和理性的眼睛里,第一次感到迷茫。
“何维……我是不是……做不好?”
何维看着她,没有立刻回答。
他知道,阿雅遇到的,是每一个年轻的执政者,都必然会遇到的问题——如何将“法理上的权力”,转化为“深入人心的权威”。
这不是靠数据和逻辑能解决的。
它需要的,是一种更古老,也更有效的工具名分。
他想起了阿月临终前,那最后的托付。
或许,她早就预见到了今天的一切。
他缓缓地,放下手中的书稿,走到阿雅的面前。
“阿雅,你做得很好。”他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道,“你缺的,不是能力,而是一个能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的——身份。”
他停顿了片刻,说出了那句让他自己,长久不敢触碰的承诺。
“阿月走之前,曾托付我一件事。现在,我想,是时候,去完成它了。”
阿雅的身体,猛地一颤。
她当然记得母亲的遗言。
在那之后的大半年里,她和何维,都刻意地回避着这个话题。
他们像过去一样,一个口述,一个记录,努力维持着一种老师与学生的关系,然而他们内心中都知道,他们不可能一直保持这种关系。
阿雅已经27岁了,铜都城像她这么大的女子,早已经有了好几个孩子,而她对周围的青年才俊根本不屑一顾。
何维心里很清楚,如果他不娶阿雅,阿雅肯定会终身不嫁。
那道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名为“婚约”的最后承诺,已经无法回避。
当何维提起这个承诺时,阿雅的心,乱了。
她低下头,不敢去看何维的眼睛,脸颊上,飞起了两片红云。
何维看着她那副少女怀春的娇羞模样,心中也不禁叹了口气。
他知道,他的内心已经是百岁老人,对这个女孩,更多的是一种亲情。但爱,这个词,对他来说,太过遥远,也太过沉重。
或许,在看着阿月逝去的那一刻,他那颗属于凡人的心,也随之而去了。
但,这是他的承诺。
也是他,必须履行的“责任”。
半年后。
一场无比隆重的婚礼,在新建成的铜都学宫里举行。
何维与阿雅,在“英雄方尖碑”的之下,在全城子民的见证下,交换了信物。
何维送给阿雅的,是一枚由他亲手打磨的、用黑曜石制成的印章。
印章上,刻着两个字——“执政”。
而阿雅回赠给何维的,则是她精心编织的一条腕带。
从这一天起,他们的关系,被正式地确定了下来。
婚礼之后,何维当着全城子民的面,宣布了两个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决定。
“第一,”他看着众人,“我,不再是你们的‘王’。从今以后,我将辞去一切的军事和行政职务,只保留一个身份——铜都学宫的首席教师。你们所有人,都可以称呼我为‘何老师。”
“第二,”他看向身边的新婚妻子,“阿雅,是铜都城的执政官。你们,要服从她的命令,她的每一个决定,都代表着我,代表着这座城市的律法和未来。”
何维将自己从权力的顶峰上退隐。
他要做的,不是一个享受万人跪拜的帝王。
而是一个退居幕后,为这个文明,点燃火光的导师。
而阿雅,也通过这场联姻,彻底巩固了她“法理”上的权威。
再也没有人,敢于质疑她的决定。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她的身后站着的,是那个虽然自称“教师”,但实际上掌控一切的无冕之王。
铜都城,也在告别了开荒的英雄时代之后,开始步入由知识和律法主导的城邦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