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沉舟离开了内殿,如同滴入墨汁的清水,短暂地扰动了这片名为“寝殿”的池塘,随即又悄然隐没于更深的黑暗之中。外间并未传来任何明显的声响,他没有点灯,也没有唤人伺候,仿佛只是去那里……静坐。
江弄影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但心中的疑团却越来越大。他这算是什么?临阵脱逃?还是说,他根本就没打算真的与沈芷幽发生什么,这一切,从头到尾,都只是一场做给她看的戏?
如果真是戏,那这导演兼男主角的演技,未免也太差强人意了。高潮部分直接宕机,留下面面相觑的观众(她)和另一位懵圈的女主角。
她重新靠回冰冷的墙壁,膝盖的疼痛和站立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睡意是全无了,脑子反而异常清醒,开始不受控制地分析起眼前的局面。
**傅沉舟的行为逻辑,简直是个悖论。**
他恨她,所以要折磨她。折磨她的方式,是让她亲眼看着他与别的女人恩爱。
可当机会摆在面前,他却退缩了。
这说明什么?说明他对沈芷幽并无情欲?还是说……他其实并不想真的与沈芷幽发生关系,只是单纯想用这个“形式”来刺痛她?
如果是后者,那是不是意味着……他内心深处,其实是在乎她的反应的?他渴望看到她嫉妒,看到她痛苦,看到她因为失去他而崩溃?
这个念头让江弄影的心猛地一跳,随即又被她强行按了下去。
**别自作多情了,江弄影。** 她在心里告诫自己。**更可能的是,这个男人就是个顶级pUA大师,擅长用各种若即若离、反复无常的手段来操控人心。他享受的不是结果,而是折磨你的过程。看你猜疑,看你不安,看你在他织就的网里挣扎,这才是他的乐趣所在。**
对,一定是这样。
想通了这一点,她反而觉得傅沉舟的行为可以理解了。**变态的心理,不需要常理揣度。**
内殿里,沈芷幽的呼吸依旧平稳,似乎真的睡着了。也许,哭泣也是一种宣泄,耗尽了她的心力。江弄影甚至有些羡慕她,至少,她还能在委屈中入睡。而自己,却要像个哨兵一样,在这寒冷的秋夜里,站岗到天明。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外间依旧没有任何动静。傅沉舟就像消失了一样。
江弄影的腿麻了又缓,缓了又麻。膝盖的疼痛从钝痛变成了带着灼热感的刺痛。她悄悄活动着脚趾,试图促进血液循环,心里把傅沉舟骂了八百遍。
**该死的资本家!虐待员工!迟早遭报应!**
就在她内心疯狂吐槽之际,外间终于传来了一丝极轻微的响动。是衣料摩擦的声音,还有……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傅沉舟要回来了?
江弄影立刻再次进入“待机”状态,闭上眼睛,调整呼吸。
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果然回来了。依旧是赤足,没有惊动任何人。他走到床边,停顿了片刻。江弄影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似乎再次扫过自己这个角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然后,他重新躺回了床上。动作比之前更加轻缓,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锦被被重新盖好。殿内恢复了之前“两相安好”的状态。
只是,气氛却再也回不去了。
这一次,江弄影能清晰地听到,傅沉舟的呼吸并不平稳,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紊乱。他也没睡。
而沈芷幽,不知是真的没醒,还是在装睡,呼吸依旧绵长。
三个人,两种(或三种)心思,在这张宽大的、象征着一国储君婚姻的床榻内外,构成了一幅无比诡异又无比压抑的画面。
江弄影忽然觉得有些可笑。这算什么?三个人的电影,她却始终不能有姓名?不,她连观众都不是,她是个被强行拉来充场、还得自带干粮(站着)的临时道具。
**这工作,真是越来越难干了。** 她默默地想,**等哪天攒够了经验值(如果能活着出去的话),一定要写本《我在东宫当宫女的那些年》,绝对畅销。**
在种种荒诞的思绪和身体的疲惫双重夹击下,后半夜,江弄影终于支撑不住,靠着墙壁,迷迷糊糊地陷入了浅眠。
夜露顺着窗棂的缝隙渗进来,带着秋末的寒凉,裹得墙角的人影缩了缩。江弄影的呼吸渐渐变得绵长均匀,眉头却仍微微蹙着,像是连睡梦中都在提防着什么,眼尾还凝着一丝未散的倦意,衬得那截露在外面的脖颈愈发纤细脆弱。
深夜的寒气浸得墙壁发凉,江弄影靠在上面,意识像被棉絮裹住,昏沉间终于坠入浅眠。她睡得并不安稳,眉头微蹙,嘴角却时不时抽一下,像是梦到了什么勾人的好东西。
傅沉舟悄无声息地挪到了床沿,赤足踩在冰凉的金砖上,却浑不在意。平日里深藏在眼底的阴鸷与隐忍,此刻尽数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落在江弄影熟睡的侧脸上。烛光从帐幔缝隙漏进来,在她纤长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鼻尖小巧,唇瓣因缺水而泛着淡淡的粉,连额角沁出的细汗,都像碎钻般闪着微光。
他从不知道,这个总是带着刺、要么冷着脸要么暗戳戳吐槽的女人,睡着时竟这般……软。没有了戒备,没有了疏离,连紧绷的下颌线都柔和了几分,像只卸下所有防备的小兽。他忍不住往前凑了凑,指尖几乎要碰到她的脸颊,却又在触到空气的瞬间顿住,转而轻轻拂过她额前被汗浸湿的碎发,动作轻得怕惊飞了眼前的幻影。
这些日子,他习惯了用冷漠和尖锐伪装自己,习惯了用伤害来试探她的底线,可只有在她毫无察觉的时候,他才敢放任自己的目光,将她的模样一寸寸刻进心里。恨吗?自然是恨的,恨她决绝的“背叛”,恨她如今的毫不在意。可这份恨里,又掺杂着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在意——在意她的反应,在意她的情绪,甚至在意她此刻梦中是否安好。
就在他看得入神时,江弄影忽然动了动,眉头皱得更紧,嘴里含糊不清地咕哝了一句:“别…别抢……我的黄油年糕……”
声音不大,却像惊雷般在傅沉舟耳边炸响。他正俯身看得专注,冷不丁被这一声吓了个激灵,脚下一滑,踉跄着后退半步,差点重重摔在地上,幸好及时扶住了床柱才稳住身形。胸口的心跳得飞快,他惊魂未定地瞪着江弄影,嘴角狠狠抽了抽。
吃吃吃!就知道吃!
他在心里咬牙切齿地骂道,眼底却没什么真怒意,反倒带着几分哭笑不得。都这时候了,做梦还惦记着吃食,这女人的脑袋里到底装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就不能想点别的,比如……他?
刚想到这里,江弄影的表情忽然变了。方才还带着点馋意的小脸,此刻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痛苦,眉峰紧蹙,像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嘴唇翕动着,吐出了三个模糊却清晰的字:“傅…傅沉舟……”
傅沉舟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呼吸都漏了半拍。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俯身更近了些,眼神里满是难以置信的惊喜与急切,连指尖都微微发颤。她在叫他?她梦里竟然会叫他的名字?
他正想再听清楚些,却见江弄影咂了咂嘴,后半句清晰地飘了过来:“……味儿的年糕……”
傅沉舟:“?”
狂喜瞬间褪去,只剩下满心的无语。他盯着江弄影睡得毫无负担的脸,抬手就想敲她一个爆栗,让她醒醒脑子,别满脑子都是吃的。可指尖悬在她头顶,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垂着,呼吸均匀而绵长,连带着眉宇间的那点痛苦都消散了,只剩下纯粹的安然,那点怒气又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
最终,他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指尖轻轻落在她的发顶,动作温柔得连自己都未察觉。
“真是……无可救药。”他低声呢喃,语气里带着几分嫌弃,眼底却盛满了连月光都化不开的柔软,又多了几分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与珍视。
窗外的月光渐渐西斜,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殿内静极了,只有三人平稳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沈芷幽的呼吸依旧绵长,显然睡得很沉;江弄影的呼吸带着浅浅的起伏,睡得安稳又香甜;而傅沉舟,就那样半蹲在江弄影身侧,目光黏在她脸上,舍不得移开。傅沉舟看着她这副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眼底的温柔却越发浓重。他没有再回到床上,而是在她身边的地面上坐下,背靠着墙壁,与她并肩而坐。
殿内渐渐亮了起来,傅沉舟知道,他不能再这样待下去了。他才悄无声息地回到床边,躺回原来的位置,只是这一次,他的目光依旧忍不住朝着墙角的方向望去,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才勉强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