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稳抬袖一挥,多宝便被稳稳挡在身前,再也迈不动半步,他语气笃定。
“我何时陷害过阿鸟?若不是我暗中阻拦,此地早该来金丹修士,你当真不知这一年来犯者皆为筑基,是我刻意为之的?更何况,你们师父也是我爷,我怎会图谋这秘境?”
说完,李稳凝神细察那秘境,发现方才的异样已悄然消散。
寒风过荒野。
“你……”
多宝喉头干涩,只吐出一个字,便再无下文。
李稳瞧着他这模样,脸上带着几分戏谑。
“我何时骗过你等?”
而此时的周下隼脑海里,无故浮现一篇神通经文。
那条伤腿自创口,莫名滋生黑红色血线,彼此交错,将那外露白骨一点点拖拽回皮肉之内。
丝线蠕动,缓缓再生,缝合着筋脉。
李稳瞧得清楚,莫非是陈根生要复活了?
他步履悠然,身形三两步间便化作一个黑点,再一晃,已是彻底消失在天际。
“罢了,家里有事,先走一步。”
待他离去后,多宝忙四下张望,展动四臂将周下隼护于身后,兀自惴惴,不知是否还有敌踪。
他回首望了眼师弟,心中悔憾。
“阿鸟…… 要是师兄早来几个月,你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这次是师兄对不住你。”
胖小子腿上伤势痊愈后,居然身子一歪,朝着雪地里倒了下去。
“阿鸟?”
怀里的人没动静,唯有均匀的鼾声响起。
他四臂齐动,将周下隼身上那层厚厚的雪壳与冰碴子拍落。
冰雪碎屑四下飞溅,露出了底下那件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破烂衣衫。
多宝将周下隼翻了个身,让他趴在自己宽厚的背上。
四条手臂两条自下托住周下隼的大腿,另外两条则环过他的腋下,固定住他的上半身。
这般姿势,周下隼整个人便如一只肥硕的树袋熊。
四野茫茫。
多宝将这胖师弟箍得严实,生怕颠簸一下便晃了下去。
他心头一酸。想当初永安镇初见,这胖小子虽憨,却也活蹦乱跳,一口一个师兄叫得亲热。如今竟被折磨成了这般模样。
正自感伤,怀里的人忽然抽搐了一下,轻声道。
“师兄。”
“阿鸟?你醒那么快?”
多宝又惊又喜。
周下隼没答话,只是在他背上扭动起来,挣扎着要下去。
多宝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在地上。
周下隼双脚一沾地,竟踉跄欲倒,险些栽跌。
“师兄,我们得走立刻走。”
“去往何处?师尊秘境,难道便这般弃了?”
周下隼闻言,莫名投去一瞥暗示,那眼神令多宝一时茫然。
“你我远离灵澜吧,红枫谷断不可再踏足,那乙木就是个畜生。”
多宝默然片刻,继而重重颔首,双目之中骤然燃起亮色。
“好!”
天幕低垂,兄弟两人在没过膝盖的雪地里跋涉,一步一个深坑。
二人身影渐行渐远。
半月之后,雪化了。
一个尖嘴猴腮的筑基修士,自一处土坡后头探出脑袋,贼眉鼠眼地四下张望了许久。
确认周遭再无活人气息,他才猫着腰,蹑手蹑脚地摸到秘境入口。
他一咬牙,纵身跃入其中,身影瞬间被黑暗吞没。
又过了数日,三名结伴而来的修士抵达此地。他们瞧见满地狼藉与那敞开的洞口,先是戒备,而后便是狂喜。
“天助我也!此番机缘,合该你我兄弟三人所得!”
“走!”
三人相视一眼,迫不及待地鱼贯而入。
此后,陆陆续续有修士闻讯赶来。
有独行的散修,有宗门的队伍,甚至还有些寿元将尽的金丹修士。
他们来了,他们看见了,他们进去了。
然后,便再无然后。
李稳对此,只是笑了笑。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秘境入口被厚厚的积雪封得严严实实,周遭的白骨,也被尽数掩盖。
那摊曾被周下隼打成肉泥血雾的王婆,后被冰雪冻成紫黑冰坨的秽物,在这一年的风吹日晒、雨打雪埋之下,未消融分毫。
一只干枯得只剩皮包骨头的手,猛地从碎冰烂肉中探了出来,五指如钩抠进冻土。
赤生魔不知以何种诡谲之法重塑原来肉身模样,只是衣履残破不堪,难掩其身。
他自那堆污秽狼藉之中缓缓坐起,浑身肌肤黏附着浑浊黏腻之物,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腐气息四散开来,呛人鼻息。
“哈哈哈哈哈!”
狂笑之声未落,一只拇指大小,背生六翼的异虫,循着他张合的唇齿,悄无声息潜入,径直钻入口中。
赤生魔身形陡僵,慌忙抬袖去抠唇角,其状仓皇,显是修为尽失,已无半分神通。
良久,他才缓缓抬首,神色难辨。
荒野尽头,李蝉袖中双手未曾抽出,霜眉之下那双眸子平静无波,注视着不远处狼狈不堪的师尊。
赤生魔扯出一个难看的笑,语声干涩。
“为师方才醒转,你便奉上这般大礼?
李蝉徐步缓行,缓缓靠近,只淡淡一问。
“如何呢?”
如何?
自然是神念割裂,寄身腐尸,于污秽之中苟延残喘。
这便是结局。
赤生魔十分欣慰。
“老六啊,真厉害。”
李蝉神色淡然。
“今日我予你最后一线生机,将你身藏至宝尽皆交出,你一生搜刮天下奇珍,底之深厚,便是我绞尽脑汁,亦难窥其万一。”
赤生魔笑得颤栗,黑血喷涌而出,溅落雪地,殷红刺目,他对李蝉索要至宝之语置若罔闻,只匆忙问道。
“你与陈根生,究竟是何干系?”
李蝉微微一滞,感慨道。
“劣一分可为生死至交,胜一筹便是骨肉兄弟。”
赤生魔砸吧砸吧嘴。
“你既已动用此等阴毒蛊虫,为何还要来向我索要至宝?你便不惧天道昭彰,遭此天谴,落得个比为师更为不堪的下场?”
风停了。
漫天卷地的雪粒子,也失了凭依,簌簌落下。
殷红的血,泼溅在纯白的雪地上,又迅速被新雪掩埋,只余下淡淡的痕迹。
赤生魔那张枯树皮般的脸上,黑血蜿蜒,他咧开嘴,笑声是嗬嗬作响。
李蝉躬身,也跟着哈哈大笑。
“若天道昭彰,我自能趋吉避凶,何惧之有?更何况,你这老不死一生搜刮的至宝,藏于哪处犄角旮旯,我又如何得知?这云梧大陆广袤无垠,要寻几件无主之物,我可没这般闲情逸致。”
“至于这只蛊,它可不是用来替我寻宝的。”
李蝉阴恻恻一笑。
“宴生,今日你必死,我钻研你之深浅,远胜钻研蛊虫千倍。”
师徒二人,攻守之势已然颠倒。
赤生魔心头泛起荒谬,所布下后手居然再也无法用了,自己也不知怎么被他寻到。
李蝉静立片刻,缓缓蹲下身,目光凝注着赤生魔。
“如今告知你亦无妨。陈根生结丹那日的无尽海,江归仙用神魂匿于万蛊玄匣之际,其肉身已为我炼化为这只蛊虫。”
“你分念不敌我,你也是。”
他缓缓探手,替赤生魔拂去脸颊血污。
“那多生蛊将溃,再无退路可言。我昔年数次筹谋冲击境界,皆功败垂成,徒留遗憾。”
手收回时,已拢回袖中。
“是以……”
李蝉缓缓起身,身形挺拔如松,居高临下俯视着瘫倒在地的赤生魔,呵呵笑道。
“我要借你性命一用,借你性命,助我结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