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宁的战靴,踩在淳于琼的后心,像一座无法撼动的小山。
这位刚刚还不可一世的袁军水师提督,此刻像一条被踩住了七寸的肥硕懒蛇,脸颊紧紧贴着冰冷、粘稠的甲板,混合着血水与污泥,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倒映着周遭冲天的火光,瞳孔里却没有恐惧,只有一片纯粹的、孩童般的茫然。
“你,就是淳于琼?”张宁的声音不带任何温度。
淳于琼挣扎着扭过头,看了看踩在自己背上的那只精致战靴,又顺着往上,看到了那双笔直修长的腿,以及那身包裹着矫健身姿的玄色甲胄。他咧开嘴,傻笑起来,口水顺着嘴角流下。
“美女……”
张宁的眉头蹙起,脚下微微用力。
“咔嚓”一声,是骨头碎裂的脆响。
淳于琼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随即又痴痴地笑了起来,仿佛那断裂的不是自己的骨头。
疯了。
张宁瞬间了然。她环顾四周,那些跪地投降的袁军士兵,看着他们的主帅这副模样,眼中最后的一丝血性也彻底熄灭了,只剩下麻木与绝望。
她没有再理会脚下的这个疯子,而是将他像拖一条死狗一样,拖到了船舷边,用绳索将他捆在了主桅杆上,让他面向着那片正在走向毁灭的舰队。
她要让他亲眼看着,自己的愚蠢,是如何葬送掉这支曾经不可一世的水师。
“将军,接下来……”一名副将浑身浴血,兴奋地走过来请示。
“不必我们动手了。”张宁抬起下巴,示意他看。
远处,战场上的景象,已经完全超出了战争的范畴,演变成了一场荒诞的、自我毁灭的闹剧。
淳于琼在彻底疯癫前下达的那些混乱命令,此刻,正像最致命的瘟疫,在庞大的舰队中疯狂扩散。
一艘巨大的楼船“镇河号”,是淳于琼的副旗舰。船上的校尉,在接到“全军转向,撞沉他们”的命令后,陷入了天人交战。可旗舰的帅旗未倒,军令如山,违抗者,按军法当斩。
“都督有令!转向!撞过去!”校尉红着眼睛,闭目嘶吼。
巨大的楼船,在数十名船工的合力操控下,笨拙地调转船头。它的正前方,是七八艘挤在一起、试图扑灭船上火势的辅兵船。
“轰——”
那不是撞击,而是碾压。
“镇河号”那包着厚重铁皮的船头,像一只巨兽的利齿,轻而易举地撕开了一艘运兵船的侧舷。木板碎裂的哀鸣,被瞬间卷入船底的士兵那短促的惨叫,汇成一股令人牙酸的噪音。
被撞的运兵船像被巨人踩了一脚的木盒,从中间断为两截,船上的士兵和物资如下饺子一般,哗啦啦地掉进火光熊熊的河水里,只翻腾起几个气泡,便再无声息。
这惊天动地的一撞,像一根被点燃的引线,彻底引爆了整片水域的混乱。
“他们疯了!自己人打自己人!”
“躲开!快躲开那艘楼船!”
惊恐的喊叫声此起彼伏。
然而,在这片本就拥挤不堪的河道上,又能往哪里躲?
为了稳固船队、抵御风浪而设下的铁索连环,此刻成了最恶毒的诅咒。一艘船想要躲避,却被铁索死死拽住,反而将旁边的友军船只,一起拉向了失控的“镇河号”。
更多的撞击接二连三地发生。
有的战船为了抢夺航道,互相用船侧的撞角攻击,船上的士兵也扭打在了一起。
有的船只被大火逼得无路可走,竟真的执行了淳于琼那“全军齐射”的命令,无数箭矢毫无目标地射向天空,又稀里哗啦地落下,射死射伤的,大半都是自己人。
自相残杀。
这四个字,是对眼前这片景象最精准的描述。
张宁站在旗舰的甲板上,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她身后的玄甲军士兵,已经停止了厮杀,只是沉默地列队站着,像一群旁观地狱上演的观众。
“把船上的火油都找出来。”张宁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命令,“给他们……再添把火。”
“遵命!”
一桶桶火油被搬上甲板,士兵们用长勺舀起,奋力泼向那些挤在一起、动弹不得的袁军战船。
火借油势,瞬间爆燃!
原本只是零星的火点,迅速连成一片,将数艘、乃至十几艘船同时吞噬。整片河道,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烧得通红的铁炉。
河水,在高温下沸腾。
空气中,焦臭和血腥的气味,浓烈到几乎化为实质。
……
“定波号”上,陈群的手,在微微颤抖。
他面前的沙盘,已经失去了意义。因为代表袁军的蓝色小旗,几乎已经全被拔光,剩下的几面,也被代表火焰的红色标记所淹没。
他抬起头,看着远处那片宛如末日降临的景象,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他读过无数兵书,研究过无数战例,从上古的牧野之战,到前朝的昆阳之战,那些以少胜多、奠定乾坤的辉煌胜利,他都曾反复推演。
可没有任何一场战役,能与眼前这一幕相比。
这不像是战争。
这像是一场祭祀。一场用数万人的生命和上千艘战船为祭品,献给某个未知神明的、盛大而残酷的祭祀。
而主持这场祭祀的,就是他身前这个年轻得过分的男人。
“主公……”陈群的声音有些干涩,“此战过后,天下人再提起您的名字,恐怕……都会将您与神鬼并论了。”
李玄没有回头,他的目光,越过了那片燃烧的炼狱,投向了更远处的南岸。
“神鬼?”他轻笑了一声,“长文,你要记住,所谓神鬼,不过是凡人无法理解的力量罢了。当我们的力量,超出了他们的认知,我们,就是神鬼。”
他缓缓抬起手,仿佛要将那片燃烧的河面握在掌心。
“今夜过后,淳于琼会活着回到邺城。他会像一条疯狗,在袁绍的朝堂上,撕咬每一个他认为该为这场失败负责的人。”
“袁绍会怀疑,会愤怒,会清洗。他那本就建立在沙滩上的权势,将从内部,开始崩塌。”
李玄的语气平淡,却让陈群听得心头发寒。
杀了淳于琼,是一时之功。
留下淳于琼,却是诛心之策。
眼前这位主公,他的目光,早已不在这一场战役的胜负,甚至不在这一方郡城的得失。
他的棋盘,是整个天下。
“传令,鸣金收兵。”李玄放下了手,“河里的鱼,已经死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交给王武的水鬼营,慢慢收拾。”
“是。”
悠长而清越的金钲之声,穿透了喧嚣的战场。
张宁的部队,开始有序地从袁军旗舰上撤离,只留下被捆在桅杆上,还在嘿嘿傻笑的淳于琼,和一船跪地投降、彻底失去灵魂的俘虏。
一艘艘玄甲军的战船,如同完成狩猎的狼群,悄然退入黑暗,只留下那片巨大的、还在不断燃烧、不断沉没的钢铁坟场。
夜,似乎又恢复了宁静。
只有那冲天的火光,和偶尔传来的船体断裂的巨响,在提醒着世人,这里刚刚发生了一场怎样惨烈的屠杀。
……
南岸,袁军大营。
箭塔之上,文丑像一尊被风干了的雕像,一动不动。
他亲眼看着,那片代表着他所有希望的火海,是如何从一个点,蔓延成一片,最后又如何在一片喧嚣之后,慢慢地、一艘艘地熄灭、沉没。
他看到了淳于琼的旗舰被围攻。
他看到了自己的舰队自相残杀。
他也看到了那悠然退去的、如同鬼魅一般的玄甲军船队。
最后,他看到河面上只剩下漂浮的残骸和数不尽的浮尸,整个水师舰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从这片天地间彻底抹去。
完了。
他的粮草,他的辎重,他的后路……全都没了。
他和他身后这十万动弹不得的病夫,成了一支真正意义上的孤军。一支被困在敌人领土上,没有补给,没有希望的孤军。
巨大的无力感,像潮水般淹没了他的心。
他一生征战,从未有过如此绝望的时刻。
他猛地低下头,看向一里之外,那片肃杀的黑暗。
李玄的骑兵,依旧静静地列阵在那里,像一群最有耐心的猎人,在等待着猎物自己耗尽最后一丝力气。
文丑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喉咙里发出一阵古怪的声响,像是野兽在濒死前的低吼。
忽然,他笑了。
那笑声,低沉而沙哑,在死寂的箭塔上响起,让周围的亲兵无不毛骨悚t然。
“好……好一个李玄……”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赤红的眼睛里,所有的惊骇、愤怒、不甘,都在这一刻褪去,只剩下一种纯粹的、要将一切都毁灭殆尽的疯狂。
他知道自己败了,败得一败涂地。
但他文丑,就算是死,也要从敌人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他猛地转身,走下箭塔,每一步,都让整个木质结构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来到自己的亲兵面前,那仅剩的、还能勉强站立的数百人。
“还能动的,都给老子拿上刀!”文丑的声音,像是从地狱里传来,“我们去,会一会那位‘战神’!”
他没有去管那十万病兵的死活,也没有再去看一眼那片寂静的河面。
他现在,只想做一件事。
冲锋。
然后,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