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带着河水的湿气和远处传来的焦糊味,吹刮在文丑的脸上,冰冷刺骨。
他站在箭塔上,高大的身躯在风中像一尊了无生气的石雕。那口喷溅在木栏上的鲜血,已经开始凝固,变成了暗红色,如同他此刻的心情。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远方那座郡城的南门。
“嘎吱——”
沉重而绵长的摩擦声,穿透了夜的喧嚣,清晰地传到他的耳中。
那扇他曾发誓要第一个用长枪挑飞的城门,那扇在他眼中象征着李玄最后龟缩之地的城门,此刻,正在缓缓地、一寸寸地向内打开。
一个漆黑的洞口,在城墙的基座上,慢慢扩大,像一张准备吞噬什么的巨兽之口。
文丑的瞳孔,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
李玄要做什么?
他疯了吗?
在这种时候打开城门,是想投降?还是想……发动反击?
荒谬。
他凭什么反击?就凭他城里那不到一万的守军?
文丑的脑中闪过无数念头,每一个念头都让他觉得可笑,但那股从脚底板升起的寒气,却越来越重。
他猛地转身,大步走下箭塔,沉重的甲叶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哗啦”的闷响。
他要回到营中,他要强行组织起一支队伍,哪怕只有一千人,只有五百人!他要去城门前,他要亲眼看看,李玄到底在耍什么花样。
然而,当他再次踏入那片连绵的营地时,迎接他的,是比刚才更加浓重的绝望。
整个大营,宛如一座巨大的坟场。
急促的聚将鼓声依旧在夜空中回荡,但回应它的,只有此起彼伏、连绵不绝的呻吟。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酸腐气味,混杂着汗臭和呕吐物的味道,让人几欲作呕。
营帐的帘子大多敞开着,火把的光照进去,能看到里面横七竖八躺倒的士兵。他们蜷缩着身体,抱着肚子,脸色蜡黄,嘴唇干裂,额头上全是冷汗。
兵器、甲胄,被胡乱地丢弃在一旁,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尘土,仿佛已经被遗弃了许久。
“起来!都给老子起来!”
文丑的咆哮声在死寂的营地里炸响,他一脚踹在一个挡住去路的士兵身上。
那士兵像个破麻袋一样滚到一边,只是发出一声猫叫般的微弱哼唧,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无力。
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笼罩着这里的每一个人。
这不是装病,文丑看得出来。这些跟随他南征北战的悍卒,眼中没有丝毫的伪装,只有最纯粹的痛苦和茫然。
他的怒火,在这一片哀嚎的海洋里,像一块被投入冰水的烙铁,迅速冷却,只剩下“滋滋”作响的、名为惊骇的白烟。
“都督!都督!”
几名亲兵搀扶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军医,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了过来。
老军医的脸色比那些躺在地上的士兵好不了多少,他手里捧着一个陶罐,里面装着一些浑浊的河水,另一只手则捏着一株已经枯萎的植物。
“查到了吗?!”文丑一把抓住老军医的衣领,双眼赤红,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这到底是什么毒!”
“都……都督……”老军医吓得浑身一哆嗦,手中的陶罐险些脱手,“这……这不是毒……”
“不是毒?”文丑的声音拔高了八度,“十万大军,一夜之间全都成了软脚虾,你告诉老子这不是毒?!”
“不是寻常意义上的毒物。”老军医颤抖着,将手中的植物举到文丑面前,“是此物。此物名为‘泄叶草’,多生于河流上游的沼泽之地,本身无毒,但若长期、大量地取其浸泡过的水饮用,不出三五日,便会使人四肢酸软,腹中绞痛,上吐下泻,与水土不服的急症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只是药性要猛烈十倍不止。”
泄叶草……
河流上游……
文丑的脑子“嗡”的一声。
他想起来了,大军驻扎在此地,为了方便,陆军的取水点,正是在下游的一处回水湾。
而水师舰队,则直接取用河中心的活水。
一个可怕的、将所有线索都串联起来的念头,在他脑中成型。
李玄!
是李玄派人,在他们察觉不到的河流上游,投入了大量的这种“泄叶草”!
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和自己硬碰硬。
他用这种无声无息的手段,在整整几天的时间里,一点点地、悄无声息地废掉了自己这引以为傲的十万大军!
可……可为什么?
文丑猛地揪紧了老军医的衣领,力道之大,让老军医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为什么水师没事?!他们喝的,也是这条河里的水!”
这个问题,像一根毒刺,狠狠扎进了文丑的心脏。
这也是他最想不通,最恐惧的地方。
同样的河流,为何却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结果?
难道李玄能施展妖法,让河水自己分辨谁是陆军,谁是水师吗?
“下……下官不知……下官不知啊……”老军医被掐得几乎翻了白眼,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文丑松开了手,老军医软软地瘫倒在地,剧烈地咳嗽起来。
文丑没有再看他一眼,他缓缓地转过身,环视着自己这片巨大的营地。
连绵十里,灯火通明。
这里,曾是他骄傲的资本,是他认为足以踏平天下的力量。
可现在,这里成了一座巨大的病坊,一座活人的坟墓。
十万大军,就这么被废了。
不是在惨烈的攻城战中,不是在与强敌的对决里,而是在这寂静的黑夜中,在他们自己的睡梦里,被一种看不见的、甚至算不上是毒药的东西,给彻底废掉了。
他文丑,河北名将,袁绍麾下与颜良齐名的上将,此刻,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一个统帅着十万病夫的光杆司令。
巨大的耻辱感,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地攥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仿佛能感觉到,在那座漆黑的郡城之上,有一双眼睛,正带着戏谑与嘲弄,冷冷地注视着他,注视着他这可悲又可笑的窘态。
李玄……
文丑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丝鲜血从他的嘴角渗出。
他败了。
败得如此彻底,如此窝囊。
他甚至连敌人的脸都没看清,就已经输掉了一切。
就在这时,一阵清晰而规律的马蹄声,从南边传来。
“哒、哒、哒……”
那声音不急不缓,却像重锤一般,一下下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不是千军万马的奔腾,而是一支数量不多,但纪律严明到可怕的骑兵,正在接近。
文丑猛地抬起头,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再次冲上那座高高的箭塔。
借着营地里的火光和天边泛起的鱼肚白,他终于看清了。
从那洞开的城门中,一队玄甲骑兵,正以一种近乎阅兵的姿态,缓缓地列队而出。
他们的人数不多,大约只有千人。
但每一个骑兵都身姿笔挺,他们胯下的战马,步伐整齐划一,汇成一股黑色的铁流,带着一股冰冷的、实质般的杀气,铺面而来。
在这支骑兵的最前方,一人一骑,格外醒目。
那人身披同样的玄色甲胄,手中提着一杆乌黑的长枪,身下的战马通体漆黑,没有一根杂毛。
清晨的微光,照亮了他年轻而俊朗的脸庞。
正是李玄!
他没有选择在城中等待,等待文丑的十万大军在饥饿与疾病中自我崩溃。
他出来了。
他带着他最精锐的骑兵,主动走出了城池。
他不是来决战的。
他是来狩猎的。
猎物,就是他文丑,以及他身后这十万动弹不得的……活靶子。
文丑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那不是愤怒,也不是恐惧。
而是一种被彻底玩弄于股掌之间,连生死都无法由自己决定的……绝望。
他看到,李玄在距离大营一里之外停了下来。
他没有立刻发起冲锋,只是静静地坐在马背上,抬起头,目光越过无数营帐,精准地落在了箭塔上文丑的身上。
然后,他缓缓地举起了手中的长枪,枪尖,遥遥地指向了文丑。
那是一个邀请。
一个来自胜利者的,对于失败者的,最后的邀请。
来,与我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