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佶很忙。
得见真仙之后,他心中燃起两桩大事,如焚香点火,迫不及待要付诸实施。
第一件,是求取道家仙经。
诏书早已飞驰天下:凡有献经者,即刻快马加鞭,直送汴京,不得延误。重赏在前,万民奔走,仿佛整座大宋都在为一本“天书”而沸腾。
第二件,是在仙人显迹之处,兴建一座宫殿。
名字他早已想好——迎真宫。
迎的是真仙,筑的是真梦。
他要亲执笔墨,设计图样,一梁一柱,皆出自天子之手。
对于这位“除了当皇帝,别的样样都精”的艺术家而言,造一座宫殿,不过如画一幅山水,雕一尊玉像,信手拈来,何足道哉?
至于建造之事,他自然不会交给工部那些循规蹈矩的官僚。
他交给了蔡攸。
蔡攸并非工部官员,而是龙图阁大学士——昔日包拯所任之职,清贵有余,实权不足。
可赵佶不在乎。
在他眼里,官职不过是虚名,亲疏才是根本。
赵官家与金老爷,实乃同类人——
都是性情中人,最是懂得“帮亲不帮理”。
你看那稻田务,他派太监去管,只因杨戬贴心;
出使辽国,也派太监前往,只因童贯得宠;
花石纲扰民,交予朱勔操办,不过因为“这人会办事,又懂我心”。
只要是我信得过的人,管他懂不懂行,能不能干,必须上!
于是,蔡攸一个文臣大学士,今日便要扛起工部尚书的担子,画地为牢,督工建宫。
皇帝就是这么任性,也是这么权威。
况且,蔡攸这大学士,本就是赵佶一手提拔。
赐进士出身,再一路“工龄”累积,水到渠成,便成了朝中清要。
说白了——
我看你顺眼,赏你一张“北大毕业证”,等你年资够了,自然就是“院士”。
与官家做朋友,何愁前程不亮,富贵不来?
无论何时,世上从不缺想往上爬的人。
下午,便有人献上一本“仙经”——
《阴阳合和神功》。
书上言之凿凿:修习此功,必神清气爽,灵台清明,顿悟天道。
功法玄妙,直通长生。
唯一要求——需人众多,男女合练,采补调和。
赵佶不以为忤,反觉合理:“既是仙法,岂能孤修?”
大手一挥:一并交予蔡攸办理。
蔡攸跪领圣命,满脸感恩戴德,三拜九叩,退出皇宫。
可一出宫门,登车入轿,脸上的笑容便如潮水退去,只余阴沉。
他缓缓闭眼,低语一声:
“这事儿……不对。”
王老志呢?
说好了等官家回城时,你城门偶遇,我借机美言,事成后,你好我更好的。
你咋没来呢?
他派人去查。
很快就有了消息。
没找到人,现场只有几个胖的跟猪一样的伤员,连话都说不清,神神叨叨的。
人数到是跟王老志带一群人,人数相同。但长相不同,这伙人太胖了,绝不是王老志!
“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下让我上哪再淘换一个能顶事的高人?”
蔡攸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像王老志这种有“根基”的骗子可不是大白菜。
他自称年轻时在叫花子堆里碰上个异人,给了颗仙丹,吃下去就开了窍,人也变得疯疯癫癫,从此在荒山野岭搭个茅棚,专门给人算命消灾。
不管这故事是真是假,反正他的名头是打出去了,根基扎实,不怕查问。
“老爷,咱京城里头不就有现成的高人吗?”管家一脸不解地插话,“金神仙、李神仙,还有那‘断腿打嘴’、‘拆房’的,哪位不是声名赫赫,连庙宇都盖起来了?”
“你懂个屁!”蔡攸没好气地一挥手。
他根本不信金府那套。
原因再简单不过:他跟赵佶太熟了!
赵佶求仙访道那个劲头,京城里要真有这等人物,他早就扑上去了,还用得着我们来推荐?
这里头就显出消息的隔阂了。
自从六年前皇后那档子事之后,赵佶和他身边所有人,都对金小山闭口不提。大人物们集体沉默,光靠民间传言,六年过去,早就变了味。
在蔡攸心里,“金老爷会飞”和“王老志能算卦”没啥两样,都是糊弄人的鬼话。
“去通知开封府,征地!”
消息很快送到开封府。
这可是讨好官家的美差!
府尹大人精神大振,点齐衙役账房,一行人带着厚厚的账册和丈量工具,呼啦啦直奔城外而去,马蹄声碎,旌旗招展,好不威风。
离村尚有一段距离,领头的官员便在马上望见了那片气象不凡的田庄。
但见屋舍俨然,道路宽阔,田垄整齐得如同尺子划过,而那一排排的红砖房,一座座的玻璃大棚,直接亮瞎了他们的眼。
官员心中一阵澎湃:如此富庶之地,油水定然丰厚!此次征地,不但能圆满完成上命,其中操作空间,想想就让人心热。
“快!”他催促左右,“将地契账册拿来,核对清楚此地业主,即刻宣谕征地令!”
手下账房赶忙翻开沉重的账本,手指沿着墨迹一行行查找。找到“宴台村”字样时,账房的声音却戛然而止,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捧着账本的手都微微颤抖起来。
“大……大人……”账房的声音像是被掐住了脖子。
“磨蹭什么?快念!”官员不耐地呵斥。
“此……此处田产,俱……俱在……金小山,金老爷名下……”
账房几乎是哭丧着脸报出了这个名字。
刚才还意气风发的官员,闻听“金小山”三字,如同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浑身的热血顷刻冰凉。
脸上的红光褪去,只剩下一片死灰。
他一把夺过账本,亲眼确认那刺眼的三个字,随即双腿一软,险些从马上栽下来。
“金……金老爷?”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惊恐,“怎会是他的产业?”
方才还觉得气象万千的田庄,此刻在他眼中,却仿佛变成了一头蛰伏的巨兽,那整齐的田垄是巨兽的利齿,那兴旺的庄稼是巨兽的鳞甲。
来时的威风与心中的算盘,此刻尽数化为乌有。
他脑海里瞬间闪过关于这位金老爷的种种传闻——
操!
哪有什么传闻呀!
开封府都是金府的丫头给重建的!
“收……收声!”
官员猛地回过神来,几乎是惊恐地压低声音呵斥左右,“全都给我噤声!收起家伙,慢慢退,退远点!千万别惊扰了此地!”
来时如疾风烈火,去时如鬼魅潜行。一行人偃旗息鼓,大气不敢出,悄无声息地退到官道上,仿佛身后不是富庶田庄,而是龙潭虎穴。方才的澎湃心潮,如今只剩下后怕与庆幸:幸好先查了账册,若是冒失闯进去……那后果,他想都不敢想。
一想就腿疼……
征地?迎真宫?此刻在“金小山”这个名字面前,都成了烫手的山芋,得赶紧回去禀报府尹大人,从长计议——不,是得想办法把这差事推出去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