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三刻(下午近六点),西罗城外的修罗杀场已彻底被浓稠如墨的夜色吞噬。白日的惨烈厮杀似乎暂时沉寂,但一种更加压抑的气氛,死死扼住了这片染血的土地。
天空中无星无月,只有闯军和关宁军阵营中骤然点燃的游动火把,如同黄泉路上摇曳的鬼火,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勾勒出尸山血海狰狞的轮廓。
整个战场上空,偶尔传来伤兵垂死的呻吟、野狗争食的吠叫、乌鸦扑棱翅膀的聒噪,更添几分阴森恐怖。
西罗城西南侧,一处地势略高的背风坡后。
这里相对安静,与前方战场的死寂不同,这里弥漫着一种极度压抑的紧张。吴三桂麾下残存的两万两千余关宁铁骑,正利用这几个时辰的间隙,进行着最后的休整、整顿。
战马喷着浓白的响鼻,不安地刨动着沾满血泥的前蹄,它们的体力消耗巨大,许多马匹身上带着累累伤痕。骑士们则更是狼狈不堪,人人带伤,衣甲破碎,脸上混合着血污、汗渍,眼神中充满了血战后的疲惫,人人脸上都满是失去战友的悲怆,以及一些茫然。
这整日的惨烈厮杀,超过八千名关宁军弟兄永远倒在了那片血地之上!他们的尸体,此刻正在不远处慢慢变冷、僵硬!而他们这些活下来的人,前途依旧一片黑暗……
闯军的阵型依旧稳固得令人绝望,如一头吞噬生命的洪荒巨兽,盘踞在前方的黑暗中。多尔衮的八旗主力至今按兵不动,显然是要坐视他们关宁军流尽最后一滴血。
一股冰冷绝望,如毒蛇一般缠绕在每一名关宁军士卒的心头。许多人默默地擦拭着卷刃的腰刀,检查着三眼铳药囊,眼神空洞。甚至有低低的啜泣声在黑暗中隐约传来。这支曾经威震辽东、让满洲八旗都忌惮三分的百战精锐,此刻士气已经跌落到了谷底。
吴三桂独自一人,站立在坡顶一块突出的岩石上。他没有顶盔贯甲,只穿着一身被刀剑划破多处、沾满血污的紫羔皮里战袍,身影在昏暗的火光映照下,显得异常的孤寂、落寞。
寒风吹拂着吴三桂散乱的发髻,露出额头上那道新添的皮肉外翻箭创,血迹已经凝固发黑。他的手,紧紧握着腰间那柄雁翎刀的刀柄,指节显得苍白无血。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远方那片吞噬了他无数弟兄的黑暗,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滔天的恨意——恨李自成逼反他!恨刘宗敏辱他爱妾!恨闯军屠戮他的弟兄!
也有刻骨的悔意——悔不该轻易放弃宁远!悔不该引清兵入关,如今受制于人!悔将这数万关宁子弟带入这绝境……
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力回天的绝望和冰寒!
难道……我吴三桂,我关宁军,今日真要全军覆没于此?
难道……这山海关,就是我吴三桂的葬身之地?
一想到陈圆圆那梨花带雨的面容,在北京城中遭受刘宗敏的凌辱,吴三桂的心就如同被千万把钢刀同时剐蹭一般,痛得无法呼吸。一股混合着屈辱、愤怒、不甘的暴戾之气,在他胸中疯狂地冲撞、翻腾,几乎要炸裂他的胸膛。
“大帅……”副将郭云龙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声音沙哑而沉重,“弟兄们,士气低落得很,接下来,我们该如何是好?”
吴三桂没有回头,也没有立刻回答。他的喉咙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要将那涌到嘴边的鲜血和苦涩强行咽下。良久,他才用近乎梦呓般的声音缓缓说道:“等……”
“等?等什么?”郭云龙一愣,语气中带着不解和焦急,“大帅,多尔衮他……他分明是要让我们和闯贼拼个两败俱伤啊。他不会出兵的,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要么拼死一搏,要么……”后面的话,他没敢说出口。
“等……”吴三桂依旧只吐出一个字,但这个字却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何尝不知多尔衮的算计?但眼下,除了“等”,他还有第二条路可走吗?向南是闯军铜墙铁壁,向东是大海,向北……是多尔衮冰冷的刀锋。
吴三桂和关宁军,早已是瓮中之鳖,砧板上的鱼肉。除了等待那渺茫的、来自多尔衮的“怜悯”或是“时机”,他还能做什么?
这种将自己和数万弟兄的命运,完全寄托在他人之手的感觉,让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辽东总兵,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屈辱和无力。他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指甲深深掐入了掌心,一丝鲜血,顺着指缝缓缓渗出。
就在这时——
“嘚嘚嘚……”一阵急促而清脆的马蹄声,猛地划破了这片死寂的黑暗。由远及近,飞快地朝着山坡方向奔来。
“什么人?”坡下警戒的亲卫立刻发出一声低沉的喝问,刀剑出鞘声瞬间响成一片。所有正在休息的关宁军士卒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动,纷纷紧张地抓起了身边的兵器。
吴三桂猛地睁开眼睛,锐利的目光如同两道冷电,瞬间投向马蹄声传来的方向!他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恐惧与期待的情绪,攫取了他!
只见黑暗中,一骑快马如飞般冲上山坡。马背上的骑士身背一支醒目的赤色令箭,正是清军传令兵的打扮,那骑士直奔吴三桂所在的位置,在距离数步之外猛地勒住战马,利落地翻身下鞍,单膝跪地,气息微喘,但声音却清晰洪亮:
“报——平西王千岁,奴才奉大清摄政王殿下口谕!”
唰!一瞬间,整个山坡上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聚焦在了这名传令兵身上。郭云龙、杨坤、孙文焕、高得捷等将领也纷纷围拢过来,脸上写满了紧张与期盼,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吴三桂强行压下心中翻江倒海的情绪,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沉声道:“讲!”
那传令兵抬起头,语速极快却清晰地说道:“摄政王殿下口谕:平西王听令!时机已到,着你即刻率领麾下所有关宁铁骑,全力出击。”
“目标——闯军前锋阵地右翼,即高第将军所部奋力撕开之缺口处,狠狠地冲杀进去,不必顾虑侧后。豫亲王多铎与英亲王阿济格将亲率满洲、蒙古八旗精锐铁骑紧随你部之后,全力掩杀,一举击破闯贼中军,擒杀李自成。”
“此战成败,在此一举,望平西王奋勇当先,莫负本王!”
静,死一般的寂静!
传令兵的话音刚落,整个山坡上,除了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战马不安的响鼻,再无其他声响。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吴三桂在内。
多尔衮……终于要出兵了?而且是让多铎和阿济格亲率八旗主力紧随其后?这不是梦吧?
一股难以形容的狂喜,如决堤的洪水般,瞬间冲垮了吴三桂心中所有的绝望、屈辱和不甘。他的身体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微微颤抖起来,眼眶竟然有些发热、发酸,他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等了这么久,等了这么久啊,付出了超过八千弟兄的惨重代价。
终于等到了这一刻,多尔衮这个奸雄,终于舍得拿出他的老本了。
“大帅,大帅,”郭云龙率先反应过来,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您听见了吗?摄政王……摄政王他要出兵了,咱们有救了,有救了啊!”
“哈哈哈,天不亡我关宁军。”
“终于等到了,终于等到了。”
杨坤、孙文焕等将领也纷纷反应过来,一个个喜形于色,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之前的疲惫、绝望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熊熊燃烧的战意。
吴三桂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而血腥的空气,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现在还不是高兴的时候。多尔衮出兵,并不代表胜利在望。这最后的冲锋,依然充满了未知的危险。但这无疑是他们唯一的、也是最后的生机。
他猛地转身,目光扫过身边一众激动不已的将领,脸上露出狰狞笑容。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石破天惊的怒吼:
“弟兄们!”声音如惊雷炸响,传遍整个山坡。所有关宁军士卒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来。
“都给老子听清楚了!”吴三桂拔出腰间的雁翎刀,刀尖直指前方那片黑暗的战场,“大清摄政王殿下有令,决战的时刻——到了!”
“多铎王爷,阿济格王爷,将亲率八旗精锐,紧随我关宁军之后,掩杀闯贼!”
“咱们报仇雪恨的时候——到了。”
“拿出你们的本事,跟着老子!”吴三桂的声音充满歇斯底里的力量,“目标——闯军前锋缺口,给老子冲过去,砍翻他们,踏平他们,活捉李自成,为死去的弟兄报仇!”
“报仇,报仇!”
“杀,杀杀!”
“活捉李自成!”
刹那间,整个山坡沸腾了,所有关宁军士卒心中那压抑已久的怒火,在这一刻彻底转化为滔天的杀意,他们挥舞着手中的兵器,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士气瞬间爆棚,如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上马。”吴三桂不再废话,翻身跃上亲卫牵来的“乌云踏雪”。那匹神骏的战马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沸腾的杀意,人立而起,发出一声穿云裂石的嘶鸣。
“轰隆隆……”两万两千余关宁铁骑,如一股苏醒的钢铁洪流,迅速而有序地翻身上马,动作整齐划一,显示出极高的军事素养。虽然人马疲惫,甲胄残破,但此刻每一名骑士的眼中,都燃烧着疯狂的火焰。
“随我——”吴三桂一勒马缰,“乌云踏雪”如同一道黑色闪电,率先冲下山坡,“出击!”
“杀——”两万铁骑齐声怒吼,声浪震天,马蹄敲击大地的声音,如滚滚闷雷,瞬间撕裂了寂静的夜空。
这支杀意盈胸的百战精锐,没有选择直线冲向看似最近的闯军阵地,而是在吴三桂的带领下,划出一道巨大的流畅弧线。他们要利用骑兵的机动性,进行战术迂回,避开闯军正面最坚固的防御,精准地切入高第军用生命撕开的那个缺口,如一柄锋利的弯刀,狠狠地斩向闯军大阵的软肋。
铁蹄翻飞,卷起漫天血泥。黑色的洪流举着火把,在黑暗中奔腾,带着一往无前的决死气势,扑向了那片最终战场。
而此刻,在他们冲锋方向的尽头,那片被黑暗和血腥笼罩的缺口处,另一场更加残酷、更加绝望的屠杀,仍在继续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