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海风带着刺骨的凉意,吹过云波府外那片荒凉的滩涂。这里远离城区的喧嚣,只有连绵的红树林与嶙峋的礁石相伴,空气中弥漫着海藻腐烂的腥气、桐油的刺鼻味道,以及大海永恒不散的咸湿气息。
海明珠走在前面,小麦色的脸庞上带着少有的忐忑。她不时回头看向并肩而行的林青阳与沈孤雁,低声道:“敖老爷子就住在前面的老船厂。他脾气很怪,最讨厌不懂海的人,你们……多担待些。”
转过一片茂密的红树林,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与其说这是个船厂,不如说是个由破旧船屋、废弃船骸和各式漂流木杂乱搭建的巢穴。几间歪斜的棚屋倚着一艘半搁浅的旧船骨架而建,四处散落着刨花、工具和未完工的船板。然而,若细看便能发现,那些看似随意堆放的木材都按种类和大小分门别类,工具也擦拭得锃亮,显示出主人怪异外表下的严谨。
一个头发花白、身形精悍的老者正背对着他们,弓着腰,专注地敲打着一块船板。他穿着一件沾满油污的帆布围裙,裸露的手臂黝黑如铁,肌肉虬结,每一次挥动锤子都带着某种独特的韵律。
听到脚步声,他头也不回,粗暴地吼道:“滚出去!这里不接活!别打扰老子和木头说话!”
声音沙哑却中气十足,如同破锣,在这寂静的滩涂上格外刺耳。
海明珠深吸一口气,上前几步,恭敬道:“敖老爷子,是我,海明珠。我带两位朋友过来,他们急需一艘好船,想去……很远的地方。”
老者——敖辛,猛地转过身。他看起来约莫六十上下,面容饱经风霜,皱纹如同刀刻,但一双眼睛却锐利得惊人,如同盘旋在海面上寻找猎物的鹰隼。他不耐烦的目光扫过海明珠,最终落在林青阳和沈孤雁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厌烦。
“很远的地方?”敖辛嗤笑一声,语气讥诮,“这大海无边无际,哪个犄角旮旯不算远?说清楚,到底要去哪儿?”
海明珠看了林青阳一眼,见他微微颔首,便硬着头皮道:“他们……要去一处海图上没有标记的无名海域。”
“无名海域?”敖辛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上下打量着林青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小子,你以为大海是你家后花园?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没有海图,去未知海域,那就是找死!”他挥了挥手,如同驱赶苍蝇,“滚蛋滚蛋,别来消遣老子!”
林青阳上前一步,神色平静,拱手道:“敖前辈,晚辈林青阳,此番出海实在是有非去不可的理由,还请前辈出手相助,前辈有什么要求还请尽管道来。”
“林青阳?”敖辛先是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浑浊的双眼猛地睁大,死死盯住林青阳的脸,语气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林青阳?你……你难道是那个……在北疆杀得北莽蛮子闻风丧胆,在京师紫宸殿上,为了阵亡将士抚恤,不惜顶撞皇帝的……林青阳,林大宗师?!”
即便他隐居在这东南海隅的滩涂,消息相对闭塞,但“最年轻的大宗师”、“北疆英雄”、“为民请命直面天颜”这些震撼性的消息,依旧如同海风般吹到了这里,在他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万万没想到,这等传说中的人物,会如此年轻,并且出现在自己这破旧的船厂前。
林青阳微微颔首,算是默认:“正是在下。前辈谬赞了,北疆之功非我一人,至于京师之事,只是尽了本分,不忍英雄流血,家人流泪。”
确认了林青阳的身份,敖辛脸上的暴躁和不耐瞬间消退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审视,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敬意。他沉默了片刻,语气明显缓和了许多,但依旧带着他特有的执拗:
“即便是林大宗师,名满天下……但这海上的规矩,不能破。”他盯着林青阳,缓缓道,“想要船去那要命的地方,光有名气不够,得证明你懂海,配得上我的船!”
他不再提那些虚无缥缈的“海之凭证”,但考验并未结束。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指向外面风浪渐起的滩涂,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认真:“看见那艘小舢板了吗?不许动用你那身惊天动地的真气,单凭你的手、眼、心和这潮水的力气,在一炷香内,穿过前面那片‘鬼牙礁’,绕到礁石后面,取回我绑在那里的浮标。做到了,我们再谈船的事。”
他强调着“不许动用真气”,这既是他古怪的规矩,或许也暗含着一丝想要看看,这位名声赫赫的年轻武道宗师,在不依靠绝对武力的情况下,是否真的拥有与大海对话的潜质。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一片礁石林立的海域,黑色的礁石如同恶鬼参差的獠牙,在翻涌的白浪中若隐若现,水流肉眼可见地湍急混乱,发出低沉的呜咽声。“鬼牙礁”,是附近渔民和水手都闻之色变的险地。
沈孤雁眉头微蹙,海明珠更是脸色发白。不用内力,仅靠技巧穿越那里,简直是九死一生。
林青阳却只是平静地看了一眼,淡然道:“好。”
他将背后的见心神剑解下,交给沈孤雁,又脱下外袍,只着一身利落的劲装,便向那艘在风浪中摇摆的小舢板走去。
就在林青阳准备解开缆绳,踏上舢板之际——
“爷爷!爷爷!我看不清!” 一个稚嫩焦急的声音从旁边一块高大的礁石上传来。
众人抬头,只见一个约莫七八岁、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正踮着脚,努力想看清下面的情况。那是敖辛的孙子,小海。
“小海!快下来!那里滑!” 敖辛脸色一变,急忙喊道。
然而,警告来得太迟。小海为了看得更清楚,又往前挪了一小步,脚下踩到湿滑的海藻,猛地一滑!
“啊——!”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小海小小的身影从数米高的礁石上直坠而下,“噗通”一声砸进汹涌的海水里,瞬间就被一股强大的暗流裹挟着,迅速卷向“鬼牙礁”深处那最密集、最尖锐的礁石群!
“小海——!”
敖辛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目眦欲裂,原本佝偻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像一头绝望的老鲨鱼般冲向海边。但他距离太远,暗流太急,眼看小海就要撞上那些狰狞的礁石,后果不堪设想!
几乎是同一时间,数道身影动了。
沈孤雁清冷的面容上闪过一丝急色,她虽不谙水性,但身形已如轻烟般掠向海边,似要寻找借力点。海明珠更是惊呼一声,如同矫健的海豚,毫不犹豫地就要扑入水中。
然而,有一道身影比她们所有人都快!
就在小海落水的刹那,林青阳眼中精光一闪。考验?规矩?在一条鲜活的生命面前,这些都不值一提!
救人要紧!
他原本收敛的气息骤然爆发,一股浩瀚如海、深沉如渊的威压一闪而逝。不见他如何作势,身形已如鬼魅般从原地消失,下一瞬,竟直接出现在了数十丈外的海面之上!足尖在起伏的浪头上轻轻一点,如同凌波仙人,又似御风而行,速度快得超出了肉眼捕捉的极限!
海水未曾沾湿他的衣角,劲风未能扰乱他的身形。在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的刹那间,林青阳已后发先至,掠过湍急的暗流,在小海那小小的身躯即将被拍在一块尖锐礁石上的前一刻,猿臂轻舒,稳稳地将他从死神手中捞了回来!随即身形一转,如同大鹏回旋,轻飘飘地落回了岸上,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电光火石。
直到此时,沈孤雁的衣袂才刚刚落下,海明珠扑出的动作才完成一半。
林青阳周身干爽,滴水未沾,仿佛从未移动过。但他怀中的小海,因在救援前已呛了几口海水,此刻正剧烈地咳嗽着,小脸煞白,显然受了不小的惊吓,好在并无性命之忧。
敖辛踉跄着冲过来,一把从林青阳怀中抢过小海,紧紧抱住,魁梧的身躯因为后怕而剧烈颤抖着,老泪纵横,语无伦次地喃喃:“没事了……没事了……爷爷在这儿……吓死爷爷了……”
他抬起头,看向神色平静的林青阳,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发自骨髓的感激,有对那神乎其技身手的震撼,更有对方才自己固执考验的懊悔。自己设下“不许用真气”的规矩,对方却在自己孙儿遇险时毫不犹豫地打破,展现了真正强大的实力与仁心。
良久,敖辛才深吸一口气,声音沙哑地对林青阳道:“……多谢。”
...
夜色笼罩了滩涂,老船厂内燃起了一盏昏黄的油灯。敖辛默默煮了一锅热气腾腾的驱寒鱼汤,浓郁的香气驱散了些许海风的寒意。他将第一碗递给了裹着毯子、已经睡熟的小海还有床边坐着的林青阳。
“你……”敖辛看着跳动的灯火,声音低沉,“林宗师,你执意要出海,甚至不惜冒奇险去那无名海域,究竟是为了什么?”
林青阳接过汤碗,没有立刻喝。他望着窗外的漆黑的海面,那里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在呼唤他。他沉默片刻,坦然道:“为了寻人。追寻内心的感应,寻找我失踪多年的师尊。”
“师尊?”敖辛握着烟袋的手猛地一抖,烟灰簌簌落下。他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比之前认出林青阳时更甚的惊骇之色,“你的师尊?!难道……难道是前不久突破天人境界,是南璃人成为守护神的——青冥公,青冥子前辈?!”
青冥子之名,如同皓月当空,即便在民间也拥有无与伦比的声望,尤其是在这靠近南璃的东澜道,更是被许多百姓视为庇护一方的神明。敖辛万万没想到,这位堪称如今天下武道第一的青冥子,竟然已失踪几年之久!
林青阳轻轻点头,眼神中带着一丝追忆与坚定:“正是家师。他老人家三年前失踪,我此次出海,便是感应到冥冥中有一线机缘,或许在海外能找到他老人家的踪迹。”
敖辛张了张嘴,半晌说不出话来。天人弟子寻找天人师尊!这消息比任何海外仙山的传说都更让他心神激荡。他看着林青阳年轻却坚毅的面庞,看着他为寻师不惜远渡重洋的决心,再联想到他之前为北疆将士请命、今日毫不犹豫救下小海的仁心与担当……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手把手教他掌舵、教他认识每一块木头脾性、同样心怀广阔、最终却不知所踪的恩师……那份相似的牵挂与追寻,那份对师长深沉的敬爱,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他心中最后一道壁垒。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将多年的郁结都吐了出来。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变得无比清明和坚定。
他猛地站起身,将烟袋锅在鞋底用力磕了磕,发出决然的脆响。“跟我来!”
敖辛带着林青阳、沈孤雁和海明珠,走到船厂最深处一个被厚重油布覆盖的庞然大物前。他深吸一口气,如同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用力扯下了油布。
霎时间,一艘船映入眼帘。
它并非巨大的楼船,体型中等,但线条极其流畅优美,从船首到船尾勾勒出完美的弧线,正是“飞剪艏”的极致体现。船身木质暗沉,却透着一种历经岁月打磨的温润光泽。最引人注目的是船首像——那只目光锐利、仿佛能刺破风浪的海东青,在月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寒光,充满了动感与力量。这就是“破浪蛟”,它静静地卧在那里,却仿佛随时会活过来,斩浪而行。
敖辛抚摸着冰冷的船身,如同抚摸情人的面颊,眼中充满了自豪与决绝。最终,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向林青阳,声音如同宣誓般沉重而有力:
“这艘‘破浪蛟’,我把它交给你了。它不是死物,它有灵魂,是你海上的伙伴,希望能助你找到青冥公!”他顿了顿,胸膛起伏,一股豪迈之气油然而生,“不止是船!老子这把老骨头,也交给你们了!我跟你们一起出海!能帮天人弟子寻师,能闯那无名海域,老子这辈子,值了!”
月光如水,洒在“破浪蛟”流畅的船身和敖辛那张因激动而泛着红光、写满决绝的脸上。林青阳看着眼前这艘仿佛为他而生的船,还有这位将毕生信念与热血都赌上的老船匠,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与沉甸甸的责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