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星光点点。
失去了三魂。
它就已不能称之为了凡。
它只是一团业报,燃烧着业火的果。
它是了凡此生的恶。也是了凡此生最后的一线灵智。
一团只有了凡形貌的业火,每一步都走的很缓慢,但速度却很快,一步,便已是万水千山。
三魂存其一。
爽灵。
爽灵不灭,它还记得自己要去做什么。
常言:
不如意事常八九,
可与语人无二三。
它最初并没有想过将整个六如付之一炬。
它只是想报仇。
谁杀了师父,就找谁报仇。
可是,它看见了那个小小蜕尘。
看见了小小蜕尘的师姐在人王斋杀人取命后崩溃颓唐的模样。
它就觉自己很可笑。
羽化之身,杀人无算,洞天佛国布置幻梦引炼化弟子成丹,如此大费周章,耗尽心力,报仇目标却只是鬼宿,鬼宿那一群小小蜕尘,便觉可笑。
甚至。
还是大长老——五华,施舍给它的。
那之后,它的目标彻底变了。
一个更为宏大、更为彻底的毁灭计划,在它心中成型。
它要用自己这一身滔天业报为引,点燃蓬莱天池,引下焚世业火,将整个六如烧成白地!
只是,这计划从一开始便步步踏错。
它的修为不够,点不燃业火,便筹集十二万八千七情丹,妄图强行突破神游之境。
可是得丹之后,却发现七情入体,晋升神游,居然也会有心魔大劫。
它心魔深重,已无根基,上不得神游,便只得再行险招——舍弃这具肉身,以魔气为引信,只待潜入天池深处,再引爆十二万八千丹的磅礴丹力,引动业火焚天煮海。
结果魔气入体又镇不住神魂。
残存的神魂在魔气的侵蚀下痛苦挣扎,几近溃散,只能艰难支撑。
直至今日。
今日,就在它要入天池时。
受了雷法。
受了雷法,又见了天人……
夜风吹过玄枵山。
它发现自己在蓬莱做的每一件事,都不顺利。
直到,它发现了一个浑身满是魔气的“活死人”。一个早已被魔气侵蚀,只凭生前一缕残念而行动自如的“活死人”。
这样一具躯壳,倘若爆炸,后果不堪设想,终归又要屠城灭户。
它听说,中州江城,已因魔气肆虐而被夷为平地。
阴差阳错,它这算做了一件善事?
这会不会影响它的恶业?!
它已无法思考。它不是了凡,它只是一缕残魂。驾驭着“活死人”做最后一搏。
就像“他”的一生一样。
它的行动,也被千般阻挠。
入不得天池,丹河灌顶又被天人打断。
想来……
是作恶太多,遭天地厌弃,让他这一生步履维艰。
最后,还是魔气勾动了魔气。
就在一缕魔气附身修明的刹那。
它,窜入了天池。
还是它这一缕残魂。
没有魔气,没有丹河,没有神游修为……
只是凭它这一身业报没入了天池。
它发现,这天池水,有浓浓的感情,所以……
它用这感情,点燃了业火。
玄枵山有二十二座山峰。
定云峰为第六高者。
上有奇石浮空,铁索勾连。
那里就是六如。
巍峨云中,恍若仙宫。
它站在定云峰的峰顶,看着头上的六如剑派。
可惜。
业火终究太小了。
它的身形已然很小。
身上的业力也已很少,业火已然将烬。
回首望去,天池之上的业火早已熄灭……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
六如在天上。
可红尘在山脚。
一路行来,业火如龙。
每一步莲花,砸落在地,便在地上腾起熊熊业火。
了凡,又往上走了一步。
就差一点了。
六如剑派静谧缥缈,安然无恙,而定云峰下的靖山城已然化作火海……
……
韩束今日带着燕歌回鬼宿坪看看“师父”。
三魂散尽,只剩胎光。
“师父”只是一个躯壳。
躯壳里又被填满了还魂香。
所以,有时“师父”也会动一动……
好像还活着。
既然还活着,终归要好好照顾。
韩束平日里陪燕歌外,最大的事,就是照顾“师父”——给他擦身子。
毕竟,不是谓玄门的羽化。
不需要吃,不需要喝。
他能做的也只是给他擦身子。
燕歌还没有醒转的迹象,但眼神,已能跟着韩束走,她似乎已能认得韩束。
韩束就很开心。
仙路漫漫,终归还是要过日子的。
什么是过日子?
当然不是某个大前辈看的莫名其妙的全黄话本。
不要烦心太远的事,也不要烦心别人的事。
看自己,看脚下,看身边人。
韩束这次归来,已经很少再云游,也很少再修炼。
他只是在谓玄门,一日三餐,早睡早起。
然后陪燕歌散步。
看花鸟鱼虫,看日出日落。
以前师父会养花。
开的很好,总和他显摆,但他只会觉得好看,只会夸赞一声,再无其他的感受。
而如今。
他也难得会为花草驻足。
就像,看见了一大团月季花,他会由衷的感慨开的真好,真漂亮,他会和燕歌看好久,并不觉得无聊。
就像,他也会看孩子。
靖山城的一条小巷子,
几个小孩子在踢球。
就有一个坏小子,一脚将皮球踩爆——“还踢球?!”
一群小孩子就哭了。
倘若以后他有孩子,绝对不能这么恶!
他想到了孩子,下意识的想去看燕歌。可又觉得自己的眼神很无礼。
所以,他就又看了过去。
这一眼……
却见一团粘稠如沥青、散发着不祥气息的业火, 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巷子上方的天空,带着令人心悸的滋滋声,朝着那几个刚刚还在嬉闹的孩子当头砸下!
韩束不及多想,挺身而去,亮起大团金光庇护几个少年。
暗金污浊的业火砸在金色光罩之上! 发出令人牙酸的腐蚀声! 光罩剧烈震颤,金光与业火疯狂交织、湮灭,在触及韩束身体时熄灭。
韩束再一抬头。
头顶的天空, 已被无数同样污秽、同样致命的暗金火团彻底点燃!
漫天业火。
整个靖山城一片火海。
韩束一回头,看着燕歌道:“师妹……”
然而燕歌不见了。
韩束捏碎一枚玉符。
“靖山城有难,天降业火,速来支援!”
哭喊声此起彼伏,方才的其乐融融荡然无存。
韩束眼前,街道旁摆摊的老人身上“呼”地腾起暗金污浊的火焰!
老人发出非人的、撕心裂肺的惨嚎!像没头的苍蝇般乱抓乱撞,身上业火“滋啦”一声沾上身后木屋窗棂。
暗金火舌瞬间舔舐木梁,发出“毕剥”的爆裂声,浓烟裹挟刺鼻焦糊与皮肉烧灼的恶臭滚滚而起。
木屋眨眼被吞噬。火苗“噼啪”蹿上邻屋,一座连着一座……焦黑梁木扭曲坍塌,火星四溅。
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尖叫着从火屋冲出,婴儿啼哭戛然而止,她手臂焦黑蜷曲如枯枝!整条街巷,顷刻连成翻腾暗金火海。
韩束已无暇他顾。
他担心燕歌,但……
金光瞬间大放,五条巷子,十方院落,尽数被这凝练的金光笼罩。熊熊业火如同撞上礁石的污浪, 在刺耳的“嗤嗤”声中大片大片地被金光碾碎、湮灭。
然后。
业火顺着奔涌的金光灵力逆流而上,暗金的火苗瞬间点燃韩束他宽大的袖袍。
韩束浑身剧震,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从神魂深处燃起的灼痛瞬间席卷全身,豆大的冷汗刚渗出皮肤就被业火蒸腾成白汽,皮肤在暗金火焰下迅速变得焦黑、龟裂,发出细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滋滋”声。
他试图运转灵力压制,但那业火如同活物,反而顺着灵力灼烧得更猛。
韩束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痛苦的闷哼,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只是短短的瞬间……
他挺拔的身影已如风中残烛,在暗金业火与护体金光的激烈对抗中,显得摇摇欲坠。
可是韩束身上金光依旧在扩大。
他身上的业火,也越来越重。
那火在烧他的肉,在撕他的魂,在啃他的骨头。
疼。
疼得他眼前发黑,脑子嗡嗡作响。
每一寸皮肉都在尖叫,骨头缝里都像有烧红的针在扎。他感觉自己的三魂七魄都要被这业火扯碎了。
他也许,会死。
但——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只是……
他很担心燕歌。
他不知道燕歌在哪里。
金光,终究有尽头。
他的身体也到了极限。
韩束在金光之中,业火之下,垂下了眸子。
一团业火,就在他胸口处跳动。
我辈修士,合该护一方太平。
只是他力有不逮,只能庇护一隅。
在他金光的外面,该有三丈的地方,一对儿男女,天上又有业火降下,姑娘下意识的将身边的少年推到一旁……
眼见业火焚身。
韩束的金光又猛地涨大三丈,将女孩庇护期间。
姑娘一怔,少年以为金光是危险,又扑了上来,盖在姑娘身上。
韩束,笑了。
金光已再无可能变大,方圆三十丈,已然到了尽头。
金光也已黯淡。也已变薄。
他闭上了眸子。
他很开心。
他身上的业火更盛了……
他便勉力支撑——能多撑一时便撑一时。
忽然……
“师兄……”
韩束猛地睁开眼睛,一回头,却看燕歌身后跟着三个老人。
“燕师妹!?你去了哪里?”
“我……去救人了。”
看着胸口燃烧业火的韩束,燕歌的眸子逐渐清明!
“韩师兄!”
“燕师妹!”
韩束笑得更开心,也更心疼。
因为燕歌的手臂,也烧着业火。
燕歌刚刚清明的眸子忽又滚落了泪水。
“师兄!”
燕歌什么顾不上,瞬间扑入焚烧业火的韩束怀里。
也许,此生便是如此了。
韩束想要伸手抚摸燕歌的头,却抬不起手。
他就抬起了眸子,看向靖山城。
方才的欢喜,忽又有无限哀愁。
我辈修士。
合该除魔卫道,庇护众生,佑万家灯火。
忽然,自己身上的金光越来越盛。
是燕歌。
怀中的燕歌,把自己的灵力传给了他
师妹?
燕歌没有抬头。
只是伏在韩束的怀中。
安得广厦千万间。
业火灼烧肉体,焚烧灵魂似也不那么痛了。
似是顿悟。
便得清风。
而清风,则送来漫天云龙!
韩束一怔,旋即一道无匹剑意,横贯靖山城!
满城业火瞬间熄灭。
此谓。
一剑长安。
韩束与燕歌同时看向远天之上。
远天之上,云龙之中,一个琉璃玉人……
业火焚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