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做什么?”
我走到修明身边。
听他默诵经文,看着了凡的神魂越来越小。
修明淡淡道:“我在给了凡超度。”
我:“我以为你恨他。”
修明了无表情:“阿弥陀佛。出家人本不该心怀恨意。奈何我执念太深,犯了嗔戒,已是不该。今日见了凡神魂俱灭,发觉自己执迷不悟,看不开的,到头来不过一场幻梦。”
我看了一眼修明。
看着他那副没有鼻子,没有耳朵的面相。
“所以,打算给自己整个容么?”
“这是我半生作恶该有的业报。”
“嗯……大师。你还没有醒啊。”
修明微微一怔,睁开眼,偏过头,看着我。
我摸了摸头上的白发。
“你没有耳朵,却能听见,没有鼻子,却能嗅见。做此恶相,不过自欺欺人。香客不知你前生,受害者不见你后事,不还是执迷不悟。言之以惩戒自己,干的却是恶心旁人。主要是你这张脸看起来太恶心了……”
修明:“掌门,为何要人身攻击。”
我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我说我的,你听你的。两不相干!我谈论你的皮囊,你应该充耳不闻才对!”
修明不说话,只是看着我。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大师,整整吧。给自己做个医美,用你这张脸,给心想事成庙增加一下业绩,多挣点香火钱,修个菩萨佛祖的金身像,或者给金刚住持多买点香蕉,比啥都强!”
修明怔了一怔。
动也不动。
良久。
“阿弥陀佛。”
然后继续双手合十,默诵经文,超度了凡。
了凡的神魂还没有尽数消散。
天上却没有了乌云,没有了雷光。
天上有了星星,有了月亮。
修明有了耳朵,有了鼻子。
天也未全黑。
忘尘峰下,无忧城中,家家户户已有了灯光。
华灯初上,万家灯火。
一切都很美好。
八千坪上的火海熄灭了。
洞天佛国连着二百妖僧被师兄的雷法化作焦土。
没了佛国妖僧,静楼的叛逆很快便死于乱剑之下。
“师弟,我去不静楼看看。”
“师兄小心。”
“嗯。”
和我打了声招呼。
四师兄便进了不静楼。
许多人都进了不静楼。
何渺、墨仪、离火……
大家都想看看那缕妖邪的灵力是怎么回事。
静楼弟子,归一弟子,则开始打扫战场。
而我。
我好像真的很凉薄。
了凡已死。
我对八千坪上的一切都不大关心。
离火也好,何渺也好,是归一死的人多,还是静楼伤亡更大,我都不大关心。
反而,我更好奇头顶上的蓬莱天池。
我在看天池。
蓬莱天池,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大,也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神奇,似乎只是富有灵力的池水。
可是偏偏当我看着池水时,会想哭。
“哎?!你是什么人!”
嗯?
忽然,八千坪上响起一声带着警惕和疲惫的呼喝。
我下意识地垂眸看了过去,不由一怔。
只见一个瘦高的男子,穿着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粗布短打,脚步虚浮,眼神空洞,有些茫然地走出八十八楼之间,踏上了焦黑的八千坪。
是阿大。
阿大一步一步,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尚有余温、布满裂痕和碎石的焦土上,像一个在惨烈战争中彻底迷失了方向的可怜人。
他对周围投来的数十道锐利目光浑然不觉,只是茫然地看着这片硝烟未散、弥漫着刺鼻焦糊味和血腥气的废墟。
双眼空洞洞,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静楼弟子、归一弟子刚刚经历一场生死恶战,灵力消耗巨大,精神高度紧张,许多人身上还带着伤,绷带渗着血。 陡然见到这么一个身份不明、举止怪异的散修出现在战场上,几乎是本能地,拔剑出鞘,迅速调整站位,隐隐形成合围之势。
空气中刚松弛下来的弦再次绷紧。
一名手臂缠着染血绷带的静楼弟子迅速靠近几步,剑尖虽未抬起,但手已按在剑柄上,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喝道:“站住!前方乃交战重地,危险未除!无关散修速速退去!若要寻求庇护或登记,往……”
不等他说完。
我的灵力,瞬间拍向阿大!
他身上有九幽的气息!
然而就在灵力触及他头顶的那一刻,阿大原本空洞的双眼骤然爆射出骇人的血光!
他足尖猛地蹬地,身形如同被强弓射出的箭矢,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向后上方暴退!
动作之快,只在原地留下一道残影!他枯瘦的右手闪电般探出,五指成爪,对着地面某处凌空一抓!
“嗖——!”
只见地上一串早已断裂、沾满泥污的乌木念珠应声而起,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精准地落入他掌心!念珠入手瞬间,黯淡的珠体竟嗡鸣震颤,表面浮起一层诡异的暗红流光!
八千坪上,众人尚未反应过来,我屈指一弹,大宝天天剑便出现我身边。
“大宝!”
“好哒!”
一道凝练如实质的黑光瞬间刺向空中的阿大!
然而阿大只是咧开嘴,嘴角几乎要撕裂到耳根,露出一个非人的、充满恶意与嘲弄的狞笑! 他那只枯瘦的手掌不闪不避,迎着黑光猛地拍出!
“嗡——!”
一个巨大腥红卍字凭空显现,硬生生挡住了大宝的剑锋!
黑光与血卍碰撞,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
与此同时,他手中那串念珠血光骤然暴涨,如同捏碎了一颗污秽的心脏,无数颗七情丹,如同蝗群一般,从念珠中疯狂喷涌而出!
十二万八千颗丹药冲天而起,汇聚成一道紫色的匹练,瞬间倾泻入阿大口中,没入他四肢百骸!
瘦高的身体,顷刻之间膨胀起来,肌理下血光游走,皮肤表面浮现出密密麻麻的诡异丹纹!
不及多想,屈指一挑。
“吼——!!!”
霎时间,无数条鳞甲分明、须爪张扬的巍峨云龙,遮天蔽日,若九天云海倒灌!
带着沛然莫御、碾碎万物的磅礴气势,撞向蝗群丹河!
十二万八千七情丹组成的血色洪流,甫一接触云龙,就如同滚汤泼雪,瞬间被蒸发,在刺耳的“嗤嗤”声中化作缕缕腥臭的紫烟!
也许是我毁了大半七情丹,摧了半数丹河,“阿大”恼羞成怒。
“王随安——!!”
他的嘶吼穿透了震天的龙吟与轰鸣,声音里充满了计划被粉碎的怨毒与功亏一篑的凄厉!
我无意与他多话。
我对他的过去不感兴趣,我对他的目的不感兴趣。
我对他的人——同样不感兴趣。
所以,正欲再勾手指……
“嗡——!”
我的玉坠毫无征兆地爆发出刺目的白光!
我:“!!!”
一道雪白的身影拦在我的身前!
一次性二师姐!
我猛地回头,是修明!
我万没想到修明会对我出手!
只见修明双掌裹挟着暗沉血光,狠狠印在了“二师姐”的背心!
他双眼腥红如血,脸上肌肉扭曲,充满了痛苦与挣扎!我的目光瞬间扫向他身后—— 了凡的残魂仍在,但其中那道如毒蛇般的腥红“蚯蚓”已然消失无踪。
修明的眸子里魔气森森。
一次性二师姐身上红光乍现,只见魔气流转,她甚至还没来得及还手,便在我眼前寸寸崩解,化作漫天飘零的、冰冷的光斑。
我:“!!!”
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
猛然之间,我又想起九幽里的千钧一发!
霎时间,连日积压的戾气、怒火、后怕,如同压抑到极致的火山,轰然爆发!
“你找死!”
我左手猛地探出,一把攥住修明的脖子将他高高举起,再一招手,大宝化作一道饱含杀意的黑光,瞬间落入我右掌!
就在这时,手腕上的玉坠忽然开始闪动。
我:“!”
二师姐没事。
只是一缕残像……
二师姐没事。
我眨了眨眼。
脑海瞬间有了一线清明。
只见修明面色痛苦,已然快要窒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掌门……”
深吸一口气。
看着瞳孔腥红的修明,歉意道:
“大师……对不住,得罪了。”
随后将他狠狠地甩在八千坪上。
一众弟子皆是一怔,就要上前,我厉喝一声:“都不许靠近!”
随后便在他身上扣下云龙太乙辟厄法确定版,下一秒,一步出现在“阿大”身前,大宝天天剑悍然劈下。
阿大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他只微微偏过头。
他的身体便瞬间一分为二。
紫气从他体内蒸腾而出。
魔气也从他体内蒸腾而出。
看着这恶臭的气体往天上飘,我又在“阿大”的身上扣下了罩子,消弭这些气息。
瞬息万变,电光石火。
自阿大出现,再到斩杀阿大,前后不过两息。
四师兄几乎是刚进入不静楼,便又冲了出来,他的身后,何渺、墨仪听到动静,也跟着冲了出来。
“师弟,发生什么了?!”
“没事。师兄你呢?里面发生什么了。”
四师兄没说话。
他瞥了一眼周围静楼弟子,又看了眼他身旁的面色惨白,毫无血色的墨仪。
“我也没事。”
四目相对。
同时点了点头——回家说。
手腕上的玉坠还在闪。
我赶忙接通,柔和了声音:“师姐?”
“王随安。”
我忽然笑了,听到她的声音,就控制不住的会笑。
“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
“嗯……没事。刚刚和师兄玩笑,不小心触发了小命熔断机制。”
“……”
玉坠另一边沉默了片刻,旋即问道:“哪个师兄?”
我:“……”
我看向不静楼前的四师兄。
四师兄瞬间怔住了。
他似乎忘记了呼吸,我感同身受的想象到四师兄开始手脚发麻。
四师兄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开始对我哀求。
哼哼!
我冷笑一声。
“老三。”
“等我回去。”
四师兄眸光大亮,如蒙大赦,不敢发出丝毫声响生怕露馅,只是对着仍在天空中,天池旁的我狂比大拇指。
我笑了笑——小意思!
二师姐又问道:“你的玉坠里还有多少残像。”
“你已经好久没有给我充能了。刚刚是最后一发。我好珍惜来着!”
“等我回去。”
“嘿嘿,师姐真好!”
二师姐得声音清冷平静……竟有了一丝丝温柔。
“你……在干嘛?”
“我在追杀老三。”
“哦。”
“你呢?”
“我在给沈鸢护法。”
“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嗯。沈鸢正在要紧关头。”
“好,回来说。”
“嗯。回去说……”
就在这时,一股浓浓的不祥在我身旁升了起来。
我赶忙断开玉坠。
一回头。
天池。
蓬莱天池上升腾起了熊熊大火!
在这火池之中,款步走出来了一个人——了凡!?
他一身雪白缁衣,眉毛很浓,慈眉善目,宝相庄严。
随着他从天池里走出来,大股大股暗金污浊的业火,如同粘稠滚烫的沥青,从天池边缘滴落,砸在八千坪焦黑的土地上!
嗤——!
没有剧烈的爆炸,只有滋滋声和腾起的青烟。
那业火沾地即燃,瞬间弥散,一名靠得稍近的归一弟子法袍下摆不慎沾上一滴, 火焰便如活物般蔓延而上,他惊恐地拍打、施展水系术法,火焰非但不熄,反而顺着灵力反噬,吞掉了他的手臂!
他发出凄厉的惨嚎, 整条手臂肉眼可见地焦黑、枯萎,瞬间抽干了所有生机。
四师兄一怔,手掐法诀,又有九天雷动,无数雷光,轰向地面上的业火,连带着地上的砖石一并化作齑粉。
然而雷法不善灭火,火势又蔓延太急。
我正要再起云龙之时,只听修明艰难嘶吼道:“不可……!”
与此同时,四师兄也厉喝道:“小师弟!不要妄动!凡灭火者,要被业火袭身!”
我一怔:“你怎么知道?你信佛?!”
四师兄勃然大怒:“我他妈刚刚灭火了!”
天池上,还有大股大股的业火砸在八千坪上,每一团业火,又溅起无数火星,霎时间,整个八千坪又成了汪洋火海!
静楼。
八十八楼。
尽数被那暗金污浊的业火吞噬,楼阁在无声的火焰中扭曲、坍塌。
所有被业火触及的人,无论修为高低,都感到神魂深处传来被灼烧的剧痛,仿佛自身罪业被点燃。
业火。
扑不灭,碰不得。
天池里。
业火宁塑的了凡谁也没有理会。
他只是双手合十。
面带微笑。
一步一步,踏上云海。
步步生莲。
莲花绽放又凋零,成为一团业火,砸了下来。
忘尘峰。
八千坪。
坪上无数静楼弟子,不知所措,惶恐莫名。
墨仪深吸一口气,决断道:“所有静楼弟子听令!不惜一切代价,护住静思堂平民,立刻下山!”
然而,她话音未落,一名弟子带着哭腔嘶喊道:
“墨师姐!静思堂……静思堂也起了业火!!”
墨仪浑身剧震! 猛一回首, 目光如利箭般射向静思堂方向—— 就在这回头的刹那。
一道黑影蹿了出去。
我在天上看的分明。
是离火。
离火眨眼奔至静思堂前,长剑一抹,漆黑如墨。
随后,如长夜一般的剑光,霎时间吞没了静思堂,吞没了静思堂的业火。
夜色褪尽。
露出了静思堂。
静思堂上的业火已然熄灭……
何渺大声道:“苏师伯!”
离火枯槁的身躯上,毫无征兆地腾起了业火!
离火:“……!”
静思堂的业火灭了,可静楼到处是火海!
整个忘尘峰也燃起熊熊业火!
无忧城,因凋零的莲花也起了业火。
山下,我已能听见刺耳的哀嚎。
漫山遍野。
走兽惊鸟。
天上,又起了乌云。
乌云里,又开始涌动雷光。
我:“……”
我看向了四师兄。
他不活了?
刹那间,云龙太乙辟厄法确定版被我叩在他脑袋上。
四师兄:“!!!”
我手指一挑,再次挑动八方灵力。
一时间,八千坪上,风起云涌。
白皑皑,遮天蔽日!
莽莽云龙,无边无际。
盖住了静楼,盖住了忘尘峰,盖住了无忧城。
无数条百丈云龙垂观玄枵山。
四师兄双眸猛地一颤!
四师兄:“王随安,你他妈有病啊!放我出去!”
我笑道:“谓玄门弟子听令——”
四师兄一怔。
我看向身边仍在燃烧业火的天池。
甩手一剑。
为万家灯火。
为团圆喜乐。
一剑长安。
天池之上业火霎时熄灭!
再一挥手,
云龙倒灌。
“——救护忘尘峰众弟子,山下众平民性命,不得有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