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信件风波后,主卧内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表面上,一切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的轨迹——沈如晦沉默地养病,顾长钧沉默地守护。但有些东西,如同冰面下的暗流,已然不同。
沈如晦无法再像之前那样,心无旁骛地沉浸在自己的绝望与恨意里。顾长钧烧信时那平静却决绝的姿态,以及他那句意味不明的话,像魔咒般,反复在她脑中回响。
她开始不由自主地、更加细致地观察他。
她注意到,他眉宇间的倦色似乎比以往更重,偶尔在处理军务间隙揉按太阳穴时,手指会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发现,他看向念雪的目光,除了深沉的父爱,似乎还多了一层她看不懂的、类似于……忧虑的东西?他甚至有一次,在抱着念雪时,无意识地低叹了一声,那叹息轻得几乎听不见,却沉甸甸地压在了她的心上。
他在忧虑什么?
江北的局势?与苏家决裂的后患?还是……?
一个她从未想过的方向,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菌类,悄然浮现——他的禁锢,是否……也并非全然出于自私的占有?在那强势冷酷的外表下,是否也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掣肘与不得已?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阵心惊肉跳,随即便是更深的自我厌恶。她怎么能为他开脱?怎么能忘记破庙的寒冷,忘记念雪奄奄一息的惨状,忘记自己饮鸩时的决绝?
可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在心土的裂缝中顽强生长。
这天,顾长钧似乎有紧急军务,在前院书房待到很晚。嬷嬷将已经睡着的念雪安置在内间摇篮里,也退出去休息了。外间只剩下沈如晦一人,和一盏孤灯。
她靠在床头,毫无睡意。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了那个书架底层的抽屉。那里,是否还藏着其他她不知道的秘密?是否还有能拼凑出顾长钧另一面的碎片?
一种强烈的、近乎自虐的冲动驱使着她。她再次挣扎着下床,步履蹒跚地走到书架前。这一次,她的动作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她拉开抽屉,里面除了几份普通的文件,还有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皮质封面的笔记本。鬼使神差地,她将那本笔记本拿了出来。
翻开扉页,上面是顾长钧年少时略显青涩、却已初具风骨的字迹。这似乎是他早年的一本随记。
她随意地翻看着。里面记录的多是一些军政见解、读书心得,或是随行的地形草图。枯燥而冰冷,符合他一贯的形象。
然而,当她翻到笔记本中间靠后的部分时,她的手指猛地顿住了。
那一页的日期,赫然是她当年早产、险些丧命,在南洋写下血书之后不久!
而那一页上,只有寥寥数语,字迹却带着一种力透纸背的、混乱而痛苦的划痕:
「……音讯全无,如石沉大海。苏家势大,耳目众多,不敢妄动,恐累及她……」
「……闻其凶讯,心如刀绞,恨不能以身相代……然北地烽烟骤起,强敌环伺,帅府若倾,她与孩儿……焉有完卵?」
「……终是……负了她。此生之憾,百死莫赎。」
最后一行字,墨迹甚至有些洇开,仿佛曾被什么液体打湿过。
沈如晦拿着笔记本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要拿不住。
这些零碎的字句,像一把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她记忆中一些被忽略的、或是被恨意掩盖的角落。
她想起当年,顾长钧并非没有寻找过她。只是她当时沉浸在巨大的悲痛和怨恨中,将一切解释为他虚伪的做戏。她想起那段时期,江北局势确实动荡,几大军阀混战,顾家帅府也一度岌岌可危……
难道……他当年的“缺席”和“沉默”,并非全然是负心和冷酷?在那场她独自承受的炼狱背后,他也深陷于另一场她所不知的、关乎生死存亡的困局?他的“不敢妄动”,他的“恐累及她”,是否……并非托词?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远比看到陆文清的信件更加猛烈!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海啸,瞬间将她固守多年的恨意堡垒,冲击得摇摇欲坠!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唯一的受害者。可如果……他也是身不由己?如果他的禁锢,除了占有,也混杂着一种扭曲的、他认为的“保护”?
不……这太荒谬了!就算他有苦衷,就能抹杀他带给她的伤害吗?就能成为他后来一次次强势掌控、逼她至绝境的理由吗?
理智在激烈地反驳,可情感的天平,却已无法控制地发生了倾斜。
她瘫坐在地,背靠着冰冷的书架,将脸深深埋入膝盖。笔记本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落。
混乱。
前所未有的混乱。
恨意与一种陌生的、让她恐慌的理解相互撕扯,几乎要将她撕裂。
原来,看清真相,远比沉浸在单一的恨意中,更加痛苦。
裂痕深处,窥见的天光并非温暖,而是更加刺眼、更加令人无所适从的……复杂与苍凉。
这一夜,沈如晦彻夜未眠。心中的坚冰,在无声中,加速了融化的进程。只是这融化带来的,并非解脱,而是更深的迷茫与……无所依从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