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城的消息像一缕暖风吹遍红旗大队时,雪已经开始融化了。檐角的冰棱滴着水,“滴答、滴答”敲在冻硬的泥地上,晕开小小的湿痕,像是春天递来的请柬。
周敏一早就在院坝里翻晒行李,把叠得整整齐齐的蓝布衫塞进帆布包,又把攒下的粮票仔细数了三遍,塞进贴身的衣袋里。“总算能回去了,”她对着院坝里的香椿树叹气,指尖却轻轻摩挲着布包上磨出的毛边,“说不想家是假的,可这几年,倒也真舍不得。”
云瑾坐在知青点的炕沿上,把顾婶送的那双绣着梅花的布鞋小心翼翼地收进鞋盒——顾婶是村里的老住户,手巧得很,队里不少娃都穿过她做的鞋。旁边放着顾衍送她的数学错题集,纸页上密密麻麻的批注都被她用塑料纸包了起来。
顾晓趴在她腿上,小手揪着她的衣角,扁着嘴问:“云瑾姐姐,你真的要走吗?”顾晓总黏着她,一口一个“姐姐”叫得亲热。
云瑾低头摸了摸她冻得红扑扑的小脸,声音软得像棉花:“是啊,晓儿。姐姐要回城里读书,等放假了就来看你,还给你带城里的水果糖。”
“那哥哥也会走吗?”顾晓仰起头,眼里蓄着泪,“哥哥说要去城里上大学,是不是就不回来了?”
这时顾衍端着两碗热腾腾的姜汤走进来,雪水打湿了他的裤脚,裤腿上还沾着点泥点——刚从自家地里查看完麦苗回来。“晓儿乖,”他把姜汤递到云瑾手里,又弯腰抱起妹妹,“哥哥是去城里读书,等学好了就回来,到时候教晓儿和队里的娃们识字算数,好不好?”
顾晓搂着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的肩头,闷闷地说:“那哥哥要早点回来,还要带着云瑾姐姐一起。”
云瑾喝了口姜汤,暖意顺着喉咙滑进心里,眼眶却有点发热。“开学前我会在家多帮衬娘几天,”顾衍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点郑重,“等开学报到那天,我一安顿好就去找你。”
云瑾点点头,指尖轻轻搅动着碗里的姜丝,嘴角忍不住上扬:“好,我在学校门口等你。”
顾婶端着一碟刚烙好的玉米饼走进知青点,饼香混着麦香飘满屋子。“衍儿,云瑾,快尝尝,刚出锅的,还热乎着。”她把饼碟放在炕桌上,又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塞进云瑾手里,“这里面是些晒干的红枣和核桃,路上饿了垫垫肚子,到了城里也能泡水喝,补身子。咱村里没啥好东西,你别嫌弃。”
云瑾捏着沉甸甸的布包,鼻尖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顾婶,谢谢您,麻烦您太多了。”刚到村里时她水土不服,是顾婶天天送来草药;冬天衣服单薄,是顾婶连夜给她缝了棉袄,村里人的淳朴,让她在异乡感受到了家的温暖。
“傻孩子,说啥麻烦,”顾婶笑着抹了抹眼角,“你陪着衍儿复习,还教晓儿认字,我们该谢谢你才是。到了城里好好读书,照顾好自己,衍儿要是欺负你,你就写信来告诉婶,婶替你收拾他——咱村里娃,可不能做对不起人的事。”
顾衍无奈地笑了笑:“娘,我怎么会欺负云瑾。”
“那可不一定,”王婶拎着个竹篮推门进来,篮子里装着好几包晒干的野菜和蘑菇,她是村里的热心肠,谁家有事都乐意搭把手,“衍儿这娃看着老实,心里精着呢。云瑾啊,到了学校可得看紧他,别让他被城里的姑娘拐跑了——咱村里的好娃,可不能忘了本。”
众人都笑了起来,顾晓也跟着咯咯笑,屋里的离愁别绪淡了不少。王婶把篮子往云瑾面前一递:“这些都是咱村里山上采的、地里种的,城里买不着,你带回去给你爹娘尝尝,就说红旗大队的乡亲们记着他们的好。”
云瑾一一收下,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这三年来,她从一个娇生惯养的城里姑娘,变成了能下地干活、能烧火做饭的知青,多亏了这些土生土长的乡亲们。王婶总在她生病时偷偷塞给她鸡蛋,周敏会在冬夜里把热水袋让给她,李大爷——村里的老队长,会在她复习到深夜时,悄悄在窗台上放一碗热粥。而顾衍,更是不管农活儿多忙,都会抽出时间帮她补习,在她想家落泪时,默默陪着她在田埂上散步,讲村里的趣事逗她开心。这些细碎的温暖,像星星一样,照亮了她在红旗大队的日日夜夜。
回城的前一天,大队里摆了践行宴。王建国——现任队长,杀了那只养了三年的芦花鸡,又让队里的妇女们做了一大桌菜,炖鸡汤、炒鸡蛋、蒸红薯、炸油饼,还有李大爷家老婆子腌的酸萝卜,满满当当摆了两大桌。
院坝里挂起了红灯笼,雪后的月光洒下来,灯笼的影子在地上晃悠,像跳动的火苗。王建国端着一碗苞谷酒,站起身来,嗓门亮得能传到村头:“娃们,今天是个好日子!你们五个都考上了大学,还给咱红旗大队出了个全国数学状元——咱村里的顾衍!咱大队多少年没这么风光过了!”
众人轰然叫好,纷纷端起碗。李建军把酒碗举得高高的:“谢谢叔,谢谢婶,谢谢各位乡亲!这三年多亏了你们照顾,等我学了农业技术,一定回来好好建设咱大队,让村里的人都能吃饱饭、过好日子!”
“说得好!”王建国拍着桌子叫好,“咱村里的娃,走到哪儿都不能忘了本!不管将来你们成了多大的官,赚了多少钱,都别忘了这黄土坡上的根,别忘了村里的乡亲!”
顾衍端着酒碗,走到王建国面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叔,谢谢您的关照。没有村里乡亲们帮衬家里农活儿,让我能安心复习,我也考不上大学。”
“傻小子,”王建国拍了拍他的肩,眼眶有点红,“你是咱村里飞出去的金凤凰,好好读书,将来给咱村争光,别让村里的老少爷们失望。”
顾衍点点头,又走到云瑾身边,两人的目光在酒气和菜香中相遇,都忍不住笑了。云瑾端起碗,轻声说:“顾衍,祝你前程似锦。”
“也祝你,”顾衍看着她的眼睛,声音低沉而温柔,“开学见。”
那晚的月亮特别圆,院坝里的笑声和说话声飘得很远,盖过了远处的狗吠和风吹过树林的声音。周强和李建军划着拳,林薇薇和周敏坐在一旁说着悄悄话,顾晓趴在顾衍怀里,听着大人们说话,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云瑾靠在门框上,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村里乡亲们熟悉的笑脸,看着顾衍温柔抱着妹妹的模样,心里既期待着回城的日子,又满是不舍。她知道,这段在红旗大队、和村里乡亲们朝夕相处的岁月,会像一颗珍珠,永远藏在她的记忆里。
回城的那天,天刚蒙蒙亮,王建国就带着队里的乡亲们来送行了。拖拉机已经停在了村口的老槐树下,车斗里铺着厚厚的稻草,还放着几筐热红薯和馒头——都是村里各家各户凑出来的。顾婶把一个沉甸甸的布包塞进云瑾手里:“这里面是我给你爹娘做的鞋垫,用新棉花做的,软和。到了家替我问你爹娘好,说有空来红旗大队看看,咱村里人人都欢迎。”
李大爷拄着拐,颤巍巍地走过来,手里拿着个小小的布包:“娃,这是我攒的几个鸡蛋,路上吃。到了城里好好读书,将来做个有出息的人,别忘了咱农村的苦,别忘了村里的乡亲。”
云瑾一一谢过,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看着眼前这些熟悉的面孔,看着他们眼角的皱纹和布满老茧的手——那是常年劳作的痕迹,看着这个她生活了三年的村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说不出话来。
顾衍站在她身边,悄悄递过来一块手帕。“别难过,”他轻声说,“以后我们还会回来的,村里的人也会想你的。”
云瑾接过手帕,擦了擦眼泪,点了点头。顾晓拉着她的手,哭得抽抽搭搭:“云瑾姐姐,你一定要来看我,还要记得给我带水果糖,还要给我讲城里的故事。”
“一定,”云瑾蹲下身,抱住顾晓,“晓儿要乖,听娘和哥哥的话,好好认字,等姐姐回来考你,考得好就给你买最大的水果糖。”
拖拉机“突突”地发动起来,乡亲们站在村口挥手,顾婶的声音带着哭腔:“衍儿,云瑾,照顾好自己!开学了好好学习!”
“知道了,婶!”顾衍和云瑾同时挥手,看着红旗大队的身影越来越小,看着村里的土坯房、老槐树渐渐消失在雪后的晨雾里。
车厢里很安静,只有拖拉机行驶的“突突”声和风声。周强靠在车厢壁上,看着窗外掠过的白杨树,感慨道:“真没想到,这三年过得这么快。刚来时还天天盼着回城,现在真要走了,倒有点舍不得这村子,舍不得村里的人了。”
林薇薇点点头,手里攥着一张小小的照片,那是她刚到红旗大队时,和村里乡亲们一起拍的。“我也是,”她说,“以前总觉得这里苦,现在才发现,这里的人真好,村里的日子虽然简单,却很踏实。”
李建军从布包里掏出一个红薯,掰了一半递给周强:“别想了,以后放假我们可以一起回来看看。等我学了技术,一定回来把咱村里的地改造好,让乡亲们都能过上好日子,不辜负村里人的期望。”
云瑾靠在车厢里,手里捏着顾衍送她的错题集,转头看向坐在身边的顾衍。他正望着窗外,阳光透过帆布棚的缝隙照在他脸上,勾勒出他挺直的鼻梁和清晰的下颌线。作为村里走出来的高材生,他身上既有庄稼人的踏实,又有读书人的温润。雪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几缕发丝贴在额头上,显得格外清爽。
“在想什么?”云瑾轻声问。
顾衍转过头,对上她的目光,笑了笑:“不知道今年的麦苗能不能顺利返青,还有我娘,忙完地里的活,也该歇歇了。”
“肯定会顺利的,”云瑾也笑了,“村里的人种地都是好手,你爹娘也会照顾好自己的。”
“等开学安顿好了,我就给家里写信,”顾衍说,“告诉你村里的情况,也让你放心。”
车厢颠簸了一下,云瑾下意识地往旁边倒去,顾衍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指尖不经意间碰到了她的皮肤,两人都愣了一下,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车厢里的空气似乎变得有些暧昧,周强和李建军在一旁低声说着话,林薇薇靠在角落里闭目养神,只有风声在耳边呼啸。
拖拉机行驶了整整一天,直到傍晚才到达县城火车站。众人拎着行李,站在火车站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和冒着黑烟的火车,都有些恍惚。三年前,他们就是在这里下车,被拖拉机拉到红旗大队的,如今,他们又回到了这里,只是心境已经完全不同。
“先去买票吧,”周强说,“早点回家,让家里人放心。”
众人点点头,一起走进了火车站。售票窗口前排着长队,空气中弥漫着煤烟味和方便面的味道。顾衍主动接过云瑾的行李:“你在这里等着,我去买票,人多,你别挤着。”
“不用,我自己去就行,”云瑾说。
“没事,我去吧,你看着行李,”顾衍不由分说地拎起她的帆布包,走向售票窗口。
云瑾站在原地,看着顾衍的背影,心里暖暖的。
买好票后,众人坐在候车室里等待火车。候车室里很嘈杂,有哭闹的孩子,有大声说话的旅人,还有卖零食和报纸的小贩。林薇薇从包里掏出一本书,安静地看起来;周强和李建军在讨论着大学里的专业;云瑾则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
“饿了吧?”顾衍递过来一个馒头,“这是村里王婶蒸的,还热着呢,你垫垫肚子。”
云瑾接过馒头,咬了一口,甜丝丝的麦香在嘴里散开,还是村里熟悉的味道。“谢谢你,顾衍,”
顾衍看着她,眼里带着温柔的笑意。
火车进站的广播声响起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众人拎着行李,跟着人流走向站台。火车像一条长长的巨龙,停在站台边,车窗里透出温暖的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