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未散,江风如刀。
苏晚晴站在高台东侧,脚下的土地还带着昨夜炭火焚烧后的余温。
她望着远处那艘停泊在雾中的黑船,袖中银针微颤,仿佛仍在回应地下传来的异动。
她没再犹豫,转身对身后候命的工头沉声下令:“即刻开工——归魂园,今日便起。”
百姓愕然。
“不立碑?不设享堂?”有人喃喃,“这……这是安葬忠烈该有的礼吗?”
苏晚晴没有解释,只是亲自接过铁锹,弯腰挖下第一铲土。
泥土翻起,湿润而沉重,像是大地在低语。
三千七百二十一块青石被抬来,每一块都由百姓亲手搬运。
工匠依令铺设,不多不少,整整排成九列四百一十三行。
每块石板之下,埋入一只陶罐——罐中所藏,皆是北舆遗卒生前最后之物:一枚磨得发亮的铜钱、半截断箭、一片残破的布甲、一张泛黄的稚童画像……甚至有母亲临终前缝进衣领的护身符。
这些东西,不是祭品,是证物。
当第一铲土落下,覆盖住首块青石时,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声恸哭。
“你们吃的米,是他们拿命换的!”
那一声嘶吼,像一把钝刀劈开沉默的长夜。
紧接着,跪地之声如潮水般蔓延开来。
男人跪下,女人抱着孩子跪下,白发苍苍的老农将额头重重磕在泥地上,老泪纵横:“我吃过那年的赈灾粮……原来那是用人命换来的!”
哭声震天。
苏晚晴立于园心,脊背挺直如松,眼中却滚烫得几乎要烧出火来。
她知道,这一刻埋下的不只是遗物,更是民心的根基——比金更重,比铁更硬。
就在这万民哀泣之时,江面浮雾裂开一道缝隙。
一艘无旗无号的黑船缓缓靠岸。
船上之人,全身缟素,肩扛一口漆黑棺木,步履沉重如踏血路。
为首者正是燕北辰。
他面容刚毅如铁,眉宇间压着十年未散的霜雪。
登岸后,他不言不语,径直走向苏晚晴,在距她三步之处单膝跪地,声如寒冰:“末将奉命护送‘活殉名录’归来。”
全场骤静。
他双手掀开棺盖——里面并无尸身,唯有一层层叠叠的竹简,密密麻麻写满人名、籍贯、服役年限,乃至操控手段。
“当年三百七十名‘叛逃’将士,并非贪生怕死。”燕北辰声音沙哑,“而是被玄圭会以‘冥役令’强征入地宫,沦为守陵奴——日不能见光,夜不得合眼,以精魄镇龙脉,以魂骨锁皇权。”
苏晚晴俯身查看竹简,指尖触到那些名字时,心头猛然一震。
这些字迹,竟用的是人血混墨书写,历经多年仍隐隐泛出暗红光泽。
“这是‘阴契’。”一道清冷嗓音从人群后方传来。
谢云书不知何时已乘轿而来,脸色苍白如纸,唇角尚残留着未擦净的血痕。
他缓步走近,指尖轻抚过竹简边缘,眸色深不见底:“以活人精气为引,血脉为线,生死为契,比厌胜更毒,比巫蛊更邪。一旦签下,终生受控,死后魂魄亦不得解脱。”
他话音落下,连风都似凝滞了。
严松年颤巍巍上前,接过竹简细读,越看越惊,最终猛地撕下衣袍一角,蘸墨执笔,当场挥毫:
《告天下士子书》!
“若有良知未泯者,曾被迫参与构陷忠良,请于三日内投案自首,可免株连子孙!若继续包庇逆党,一经查实,满门流放,永世不得录用!”
文书写毕,当场张贴于城门、驿道、学府门前。
谁也没想到,次日清晨,竟有十二名地方学政官员主动赴京请罪。
他们供出的,不只是当年篡改考绩、打压谢氏门生的旧案,更有秘密勾结玄圭会、伪造边关战报、污蔑北舆军“临阵脱逃”的滔天罪行。
舆论哗然。
昔日被视为“清流正统”的士林领袖,形象轰然崩塌。
百姓怒斥:“你们读圣贤书,却做鬼蜮事!不如一个种田妇懂忠义!”
而这一切风暴的核心,依旧静默如初。
谢云书回到医馆深处,闭门不出。
楚云飞悄然入内,低声禀报:“主上,西山封道已三日,所有可疑车队皆被拦截——但属下发现,陇西方向近日有快马频繁出入,皆持玄圭会特制令牌。”
谢云书倚窗而坐,指间夹着一根极细银针,轻轻在掌心划过一道弧线。
他忽然笑了,笑得极轻,也极冷。
“他们在怕。”他低声道,“怕的不是我们揭出活人殉葬,而是怕有人找到最初的证据——那个能证明一切谎言起点的东西。”
楚云飞一怔:“您是说……”
谢云书抬眼,望向西北方向的群山,目光穿透屋瓦,仿佛已看到千里之外某间尘封的祖宅。
“有些火,不必我们点。”他淡淡道,“只要风一起,灰烬自会飞扬。”夜色如墨,陇西方向的风裹挟着焦土的气息吹进杏花村。
谢云书倚在医馆窗前,指尖银针已悄然归入袖中。
楚云飞的身影刚消失在院外,他便缓缓闭眼,唇角却浮起一丝极淡、极冷的笑意——像刀锋映月,无声无息,却寒意彻骨。
“放出去了?”他轻问。
檐下黑影一晃,另一名暗卫低声道:“已通过商路密语传至七省驿站,连最偏远的茶马古道脚夫都在议论——沈家祖宅藏有先帝亲批伪证原件,事关谢氏灭门真相。”
谢云书睁眼,眸光如刃。
果然,不到一日,快马急报:陇西沈府突起大火,火势诡异,自藏书阁内部燃起,整栋楼宇化为灰烬。
抢救出的残卷寥寥几页,边缘焦黑蜷曲,却赫然可见一行小字,刻于“谢氏通敌”四字旁:
“依上意捏造”。
笔迹苍劲,确为沈墨言高祖亲书;朱批印痕虽残,仍可辨出“用后即焚”四字轮廓,与宫中秘档格式一致。
消息传回时,苏晚晴正在归魂园巡视最后一排青石的封土。
她接过残片拓本,指尖抚过那行小字,忽然笑了。
一笑如春雷破冰,凛冽而张扬。
“他烧错了东西。”她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入地,“真相不是纸,是根。你越烧,它越往土里扎得深。”
她抬眸望向远处群山,眼中不再有悲悯,唯有战意升腾——那是属于一个从泥地里爬起来、靠双手打下江山的女人的锋芒。
当夜,万籁俱寂。
归魂园忽生异象。
三百七十盏长明油灯,本应熄灭于子时,竟在同一刻无风自燃!
火焰幽蓝,排列成北斗之形,照亮整片陵园。
守园老卒惊醒奔出,只见一人披麻戴孝,立于灯阵中央,手中紧抱一本焦边账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那人缓缓抬头。
面容枯槁,双目凹陷,却是多年失踪的沈墨言旧仆——阿全。
“苏……苏娘子……”他嗓音嘶哑如砂纸磨石,“先生说……他错了。那些粮,那些命……都是假的……可他不敢回来见你……不敢……”
话未尽,人已踉跄后退,转身冲入黑暗,身影很快被夜雾吞没。
老卒欲追,却被一股无形之力阻住脚步,仿佛大地低鸣,警告莫近。
苏晚晴闻讯赶来时,灯阵已尽数熄灭,唯余青烟袅袅,似魂归故里。
她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掌心紧攥着一份副本——那本她曾在杏花村手把手教阿全记下的“粮仓出入簿”,一页页数字曾是活命的凭证,如今成了揭穿谎言的利刃。
她低头看着手中泛黄纸页,喃喃出口的话,轻如叹息,却重若千钧:
“你不愿回来?”
“那我就亲自去找你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