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入冰冷深海的火炬,光芒正在一点点被无尽的黑暗吞噬、挤压。
鏖狱丸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正在崩解,构成他强大鬼躯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哀嚎、消散。那柄奇特的、最后变得灼热通红的刀,不仅斩断了他的头颅,似乎也斩断了他与这个世界的所有联系,将他推入了一条无法回头的时光隧道。
眼前的黑暗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幅虽然模糊却无比温暖的画面。那是一个简陋却整洁的茅草屋,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空气中弥漫着草药的淡淡苦涩和米粥的清香。
“圭吾,慢点吃,别噎着了。” 一个温柔而疲惫的声音响起。那是母亲,正用她那双因常年劳作而粗糙不堪的手,轻轻抚摸着一个小男孩的头。男孩约莫五六岁,面黄肌瘦,却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正狼吞虎咽地喝着一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粥。
“哥哥,你也吃。” 小男孩,他的弟弟浩太,抬起头,将碗推向他记忆中的“自己”——一个名叫圭吾的瘦弱少年。
那时的圭吾,也就是后来的鏖狱丸,看着弟弟和母亲,心中没有对贫穷的抱怨,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和简单的满足。父亲早逝,他作为长子,早早地扛起了生活的重担。他去山里砍柴、采药,去镇上帮工,用微薄的收入支撑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家。
他记得,母亲常常在油灯下,一边缝补着破旧的衣物,一边轻声对他们说:“圭吾,浩太,我们不求大富大贵,不求功名利禄,只求一家人平平安安,吃饱穿暖,就是最大的福气了。”
少年圭吾深以为然。他见过镇上那些为名利汲汲营营的人,他们脸上充满了算计和焦虑,远不如母亲在院子里种下的那几株野花来得真实可爱。他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装得下这座茅屋,装得下母亲和弟弟的笑容。
他的梦想也很简单,就是让母亲不再那么劳累,让弟弟能多吃一点,长得壮实些。功名?武力?那是什么?远不如今天多砍一担柴,多换几文钱来得实在。
记忆的画卷流转,停留在那个改变了一切的雨夜。
那天,圭吾在山中砍柴时,意外撞见了三个被官府通缉、受伤躲藏的贼人。他们形容狼狈,身上带着伤,蜷缩在一个山洞里,如同丧家之犬。其中一人,圭吾甚至有些面熟,似乎是曾在镇上闹过事的混混。
“小子,敢说出去,就杀了你全家!” 为首的贼人恶狠狠地威胁道,但他眼中的恐惧和虚弱却掩饰不住。
圭吾握着柴刀的手紧了紧,心中充满了警惕和厌恶。但他看着他们瑟瑟发抖的样子,看着其中一人肩膀上还在渗血的伤口,想起了母亲常说“做人要留一线”,心中那点微不足道的、源于贫苦生活的共情心理,竟然压过了理智。
他沉默地放下了身上仅有的、准备带给弟弟的几个野果和一小块干粮,然后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他没有去报官,心中甚至有一丝可笑的念头:或许这点食物能让他们撑过去,然后离开,不再为恶。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恶”展现了不该有的、廉价的善意。
几天后,圭吾听说村子里的草药店在高价收买一种罕见的草药,因此他去了更远的深山,预计要两三天才能回来。
他临走时,母亲和弟弟将他送到村口,浩太还拉着他的衣角,小声说:“哥哥,早点回来,我等你给我讲山里的故事。”
他笑着摸了摸弟弟的头,承诺道:“好,哥哥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然而,当他背着采集到的草药,满心期盼地赶回家时,看到的却是冲天的火光和化为废墟的家!
邻居们用恐惧而同情的眼神看着他,告诉他:一伙穷凶极恶的贼人昨夜闯入了村子,洗劫了好几户人家,他家首当其冲。母亲为了保护浩太,被残忍杀害……而浩太,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的弟弟,也未能幸免……
据目击者颤抖着描述,那三个贼人中,有一个正是他之前放过的那个!
那一刻,圭吾的世界崩塌了。
什么平安是福?什么与人为善?全都是狗屁!是他!是他那可笑的、愚蠢的善意,亲手将恶魔引到了家人身边!是他害死了母亲和弟弟!
无边的悔恨、滔天的愤怒、以及蚀骨的自我憎恶,像火山一样在他体内爆发,瞬间吞噬了那个善良、隐忍、只求安稳度日的少年圭吾。
接下来的记忆,是一片血红。
圭吾像一头发疯的野兽,凭借着对山林的熟悉和一股不要命的狠劲,竟然真的追上了那三个准备流窜到别处的贼人。
没有质问,没有废话。当他在一条荒僻的山道上拦住他们时,他眼中只有杀戮。
他用来砍柴的柴刀,第一次饮下了人血。他像疯了一样扑上去,不顾对方惊恐的求饶和反抗,用最原始、最残忍的方式,将这三个害死他至亲的仇人,一一虐杀!
鲜血溅满了他全身,染红了脚下的土地,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快意,只有无尽的空虚和更深的痛苦。复仇,并不能让死者复生,只会让生者坠入更深的地狱。
当他浑身是血,如同行尸走肉般回到村子时,等待他的不是理解,而是官府的锁链。他杀了人,手段极其残忍,证据确凿。
公堂之上,他对自己所为一概承认,面无表情。当县官惊骇地问他为何如此残忍时,他只是抬起头,用死寂般的眼神看着对方,嘶哑地说:“他们……杀了我娘和我弟弟。”
没有人为他求情。在世人眼中,他是手段凶残的杀人魔,哪怕他有天大的理由。律法不会饶恕他。
死刑——六天后斩首示众…
他被关在阴暗潮湿的死牢里,等待着生命的终结。悔恨、愤怒、绝望,日夜煎熬着他的灵魂。他恨那些贼人,恨这个不公的世道,更恨那个愚蠢的、释放了恶意的自己。
就在他万念俱灰,只求一死以解脱的时候,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牢房里。
那是一个穿着考究、气质阴冷的俊美男子,穿着华美的和服,脸白得跟快死了一样,与这肮脏的牢房格格不入。他猩红的眼眸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仿佛看待蝼蚁般的兴趣,打量着蜷缩在角落里的圭吾。
“真是……浓郁而美味的绝望与憎恨啊。” 男子的声音低沉而充满磁性,却带着非人的冰冷。
“虐杀了三个人呢…就这样死去,甘心吗?你不想……获得力量吗?向这个辜负了你的世界,复仇的力量。”
那时的圭吾,心灵早已被黑暗彻底吞噬。他抬起头,看着这个非人的存在,眼中燃起的是扭曲的火焰。“力量……只要能获得力量,我就可以…保护我所爱的东西了…是吧?”
“很好。” 男子——鬼舞辻无惨,露出了一个残酷而满意的笑容,“那么,接受我的血吧。成为鬼,获得永恒的生命,和……践踏一切的力量吧。”
无惨的血液注入他体内的瞬间,是难以想象的、撕裂灵魂般的痛苦。但比起失去亲人的痛苦,比起内心的悔恨与绝望,这种肉体的痛苦反而成了一种解脱。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崩溃、重组,变得非人,变得强大!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名叫圭吾的人类少年。他是鬼,是获得了新生,或者说,坠入更深深渊的怪物。他抛弃了那个象征着软弱和失败的名字,自称为“鏖狱丸”——鏖战于地狱,自身即为牢狱!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鏖狱丸——或者说,那个名为圭吾的灵魂——看到了自己成为鬼后的全部执念。
他看到自己为了填补内心的空洞,疯狂地追求着“上弦”的数字。历经无数血腥的厮杀与吞噬,他终于获得了梦寐以求的“上弦之参”地位。那一刻,他抚摸着眼中浮现的数字,以为终于能够证明自己的价值,摆脱那个无能为力的过去。
然而这份荣耀转瞬即逝。
“太弱了。”
那个名为猗窝座的武痴,带着对强者纯粹的执着找上了他。那一战,他败得彻底。猗窝座的破坏杀·罗针精准地预判了他所有的血鬼术,那双澄澈的眼中没有轻视,只有对不够强之物的失望。
“你的战斗毫无信念可言。”猗窝座踩着他的头颅,语气平静,“只是为了数字而战吗?可笑。”
他本该被吞噬,但猗窝座却收回了拳头。
“滚吧。等你找到值得燃烧的信念,再来找我。”
这份“仁慈”比任何羞辱都更让他痛苦。他失去了数字,却活了下来,带着更深的执念继续变强,等待着下一个机会。
当上弦之陆·妓夫太郎战死的消息传来时,他心中重新燃起火焰。机会来了!只要赢得下一个席位,他就能...
可是,他等来的不是荣耀的回归,而是终结。在数名猎鬼人联手下,他庞大的肉山被从内外同时击破。
此刻,在意识消散的边缘,他所有的执念都化为乌有。什么上弦之位,什么复仇力量,在生命最后的回响里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就在这时,两道温暖的光芒驱散了黑暗。
母亲和弟弟站在光芒中,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母亲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面容温柔而沧桑;浩太怯生生地拉着母亲的衣角,眼中却满是关切。
“圭吾...”母亲轻声呼唤,声音里没有半分责怪。
“哥哥...”浩太小声叫道,向前挪了一小步。
这一刻,鏖狱丸——不,圭吾——所有的防线彻底崩溃。他像个迷路已久的孩子,泪水汹涌而出。
“对不起...对不起...”他泣不成声,跪倒在虚空中,“都是我...如果不是我放了那些贼人...如果不是我那么软弱...你们就不会...”
母亲缓缓走近,用那双粗糙却温柔的手轻轻抚摸他的头,就像小时候他生病时那样。
“傻孩子,”她的声音带着让人心碎的包容,“该说对不起的是那些作恶的人,不是你啊。”
浩太也鼓起勇气走上前,小声说:“哥哥给我们报了仇...我们都知道的。”
“可是...我变成了怪物...”圭吾颤抖着抬起双手,上面仿佛还沾着百年来的血腥,“我害死了那么多无辜的人...我...我已经不配做您的儿子,不配做浩太的哥哥了...”
母亲捧起他的脸,强迫他看着她的眼睛:“圭吾,记住,你永远都是我的孩子。无论你走了多远的路,犯过多大的错,这份血缘永远不会改变。”
浩太拉住他的手:“哥哥,我们回家吧。”
“回家?”圭吾茫然地重复着,随即痛苦地摇头,“不...我该去的地方是…地狱…我应该为我的罪孽付出代价...”
他挣脱开他们的手,转身面向那无尽的黑暗。他决心已定,要独自承受永恒的惩罚。
但当他迈出第一步时,却发现左右手同时被握住了。
母亲握着他的右手,浩太牵着他的左手。他们的手那么小,那么瘦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妈妈?浩太?”
母亲微笑着说:“既然是一家人,就要整整齐齐的。”
“地狱也好,哪里都好,”浩太紧紧抓着他的手,“我们要和哥哥在一起。”
“可是...那里很黑,很冷...”圭吾的声音颤抖着。
“没关系,”母亲的声音温柔而坚定,“有彼此在的地方,就是家。”
泪水再次模糊了圭吾的视线。这一次,不再是悔恨的泪,而是被彻底原谅与接纳的释然。
他紧紧回握住母亲和弟弟的手,仿佛握住了整个世界。
“好...”他哽咽着说,“我们一起走。”
三道身影依偎在一起,一步一步,坚定而平静地走进了那片永恒的黑暗。这一次,他不再是孤身一人。这一次,他终于回家了。
在意识完全消散前的最后一刻,圭吾的唇边浮现出百年来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真心的微笑。
他终于明白,真正的救赎从来不在什么上弦的数字里,而一直都在——在爱与被爱的勇气里,在家人无条件的包容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