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岚峰顶,云海被某种无上的伟力强行压平,铺就出一片绝对静止的白色广场。
这里曾是九天十地某座古老宗门的驻地,如今却已被玄虚仙门彻底改写。没有金碧辉煌的俗世装饰,唯有几根通天彻地的白玉柱,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压。空气中原本躁动的灵气在这里变得驯服而迟滞,仿佛连风都不敢随意喧哗。
这就是真仙的领域。
大殿深处,一把悬空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位身着素衣的中年男子。他并未释放任何惊天动地的气息,但周围的空间却仿佛在他呼吸间微微塌陷,光线落在他身上都会产生诡异的扭曲。
这便是玄虚此次降临的最高意志——真仙,言澜。
沈渊站在大殿中央,衣衫褴褛,黑袍上还沾染着不知名的暗红血迹,与周围这纤尘不染的仙家气象格格不入。他微微垂着头,姿态看似恭敬,实则紧绷的肌肉线条暴露了他如孤狼般的警惕。
“听霍言修说,你在归墟那处死地里,活了整整三百年?”
言澜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在沈渊的识海中炸响,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重锤,敲击着他的神魂防御。
“回仙尊,那是苟活。”
沈渊的声音沙哑,带着被风沙和毒气磨砺过的粗粝感,他没有抬头,目光死死盯着地面上繁复的云纹,“在归墟,没有生活,只有还没死。”
言澜挑了挑眉,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发出清脆的“笃笃”声。这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每一下都似乎踩在人的心跳节点上。
“你的神魂很奇怪。”言澜淡淡地说道,语气中听不出喜怒,“驳杂、混乱,甚至……还有一丝深渊魔物的味道。若非你这具肉身确是人族无疑,本座都要以为你是那些从裂缝里爬出来的东西了。”
随着话音落下,一股庞大的神念毫无预兆地刺入沈渊眉心。
这是最直接、最霸道的搜魂。没有任何前奏,不容许任何反抗。
然而沈渊并没有躲闪,甚至在神念临体的瞬间,主动敞开了一部分识海防御。
在那片识海表层,言澜看到了一片惨烈的景象——那是无数灵魂碎片拼凑而成的防线,其间夹杂着黑色的魔气侵蚀痕迹,就像是一件被打碎又强行用胶水粘起来的劣质瓷器。裂痕处填补的不是灵光,而是某种为了生存不得不吞噬的杂乱能量。
这当然是林玄精心伪造的“假象”。他的本体意识潜藏在更深维度的内宇宙中,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幕,像是在看一场早已排练好的戏剧。
片刻后,神念如潮水般退去。
沈渊脸色惨白,身形猛地晃了晃,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却仍旧强撑着站得笔直。他抬起头,眼神中带着一种看透生死的漠然,嘴角扯出一抹自嘲的笑。
“在那个鬼地方,若是神魂太干净,早就被那些不可名状的东西吞了。仙尊,您是高居九天的真仙,自然不懂泥潭里的规矩。”
沈渊顿了顿,直视着那双仿佛蕴含星河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想活。哪怕是魔气,能用我也得用。恕我直言,即便是真仙,若是在归墟待久了,魂也会乱。”
大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站在言澜身后的两名侍从脸色大变,正欲呵斥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散修,却见言澜摆了摆手。
“真仙……也会乱么?”言澜咀嚼着这句话,眼中闪过一丝玩味。
若是寻常修士敢这么对他说话,早被一掌拍成齑粉。但沈渊这种“光脚不怕穿鞋”的亡命徒气质,反而让他觉得真实。
一个为了生存不择手段、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散修,比那些满口仁义道德、心里却全是算计的正道修士要好控制得多,也真实得多。玄虚仙门在九天十地的布局,恰恰需要这样一把沾满泥泞的刀。
“有点意思。”
言澜挥了挥手,那种窒息的压迫感瞬间消散,“九天十地如今正如一潭死水,正需要你这种能在浑水里摸鱼的人。既然霍言修保你,那便留下吧。我们需要一个懂‘脏规矩’的向导。”
……
走出大殿时,阳光有些刺眼。
沈渊的手里多了一枚令牌。令牌非金非玉,通体灰暗,触手生凉。正面刻着古朴的“玄虚”二字,背面则是一个潦草而淡漠的“客”字。
“这是‘客尘令’。”
负责接引他的,是那位一直站在殿外阴影处的流烟天仙。她一身素白流云裙,神情清冷,目光冷淡地扫过沈渊,语气中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
“持此令者,地位在内门弟子之下,杂役之上。你可以将其理解为……半个客卿。”
“半个?”沈渊把玩着令牌,指尖摩挲过那个“客”字,仿佛没听出对方言语中的轻慢。
“你身家不清白,宗门不可能完全信任你。”流烟并不避讳,甚至有些刻薄地说道,“此令既是通行证,也是监视器。除了核心禁地,下院各处你可随意行走,但若是离开了青岚峰范围,令牌会自毁,连带着持有者一起化为飞灰。”
沈渊没说话,只是将令牌随意挂在腰间,那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仿佛这只是个无关紧要的挂件,而不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住处已经安排好了。”流烟指了指山腰处一片略显荒凉的区域,“那里曾是此地宗门的废弃丹房,地火余脉尚存,灵气燥热且驳杂,正适合你这种……路子野的修士。”
对于修习正统仙法的玄虚弟子来说,那里是避之不及的“恶地”,会污浊他们的灵力;但对于沈渊这个“归墟散修”来说,却是恰如其分。
沈渊拱了拱手,转身向山下走去,背影萧索而孤寂。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山道转角,流烟才收回目光,低声对着虚空说道:“师尊,此人太过危险,真的要留他在下院?”
言澜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带着一丝漫不经心:“一把生锈的刀,若是用得好,比神兵利器更适合切开腐肉。看着他便是。”
……
夜色降临,青岚峰的喧嚣逐渐沉寂。
沈渊的住所确实如流烟所说,是一处偏僻破败的侧殿。墙壁上的阵纹早已斑驳脱落,地下的地火时不时发出沉闷的轰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硫磺与焦土混合的味道。
沈渊盘膝坐在简陋的石床上,看似在吞吐灵气疗伤,实则林玄的意识已经完全接管了这具躯壳,开启了深层视觉。
刹那间,沈渊眼前的世界变了。
不再是破败的石壁,而是无数纵横交错的能量线条。在林玄的视野中,整个青岚峰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精密的三维能量模型。
玄虚仙门为了追求效率,带来的阵法全是仙域那一套标准化的“洁癖”产物。那些洁白无瑕的能量流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强行切入九天十地的地脉,剔除杂质,试图将这片荒芜之地改造成第二个仙域。
这种霸道的做法,虽然见效极快,但副作用也显而易见。
“果然,越是精密的系统,对环境的要求就越苛刻。”
林玄在心中冷笑。他能清晰地看到,在那些光鲜亮丽的浮空楼阁之下,地脉深处正在发生剧烈的“排异反应”。
地气在咆哮,在冲撞,就像是被强行植入异体器官的肉体,正在本能地排斥着外来者。
“这就好比在满是泥泞的沼泽地里强行铺设超导磁悬浮,不出问题才怪。”
林玄闭上眼,手指轻轻在膝盖上敲击。随着他的动作,无数肉眼不可见的“念尘”顺着地火余脉,如同微尘般飘散,悄无声息地向着地下的阵法节点渗透而去。
这些念尘并不是去破坏,而是去“寄生”。它们附着在那些因排异反应而产生的细微裂缝中,静静地等待着唤醒的时机。
……
次日清晨,下院东侧的一处施工地传来了嘈杂的争执声。
那里正在建造一座“传法台”,是玄虚用于向本土投诚修士展示仙法威能、传授基础法诀的设施。按照规划,这里将是玄虚同化九天十地修士的第一步。
然而此刻,这座被寄予厚望的建筑却陷入了尴尬的停滞。
“见鬼!为什么灵气回路总是逆流?”
负责此地的是一名身着紫金法袍的年轻阵师,名叫赵凌霄。他是玄虚内门的天才,平日里眼高于顶,此刻却毫无风度地对着手中的阵盘发火,满头大汗。
在他面前,那座刚刚搭建好的传法台正发出令人牙酸的嗡鸣声。
台基周围的地面裂开了一道道细纹,狂暴的灵气如同失控的野马,不仅没有顺着阵纹流动,反而不断冲击着核心阵眼。几名帮忙的本土修士被震得东倒西歪,却又不敢吭声,只能惊恐地看着这位上界仙师发飙。
“我就不信了!”
赵凌霄咬牙切齿,手指飞快地在虚空中勾勒符文,一道道纯净的仙灵之气被打入地下,试图强行压制地下的震动,“一群蛮荒之地的烂泥,也敢阻我仙阵!”
但无论他如何调整,那股震动不仅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甚至连主阵眼的玉柱都开始出现了裂痕。
就在阵法即将因过载而崩解的瞬间,一只枯瘦的手突然伸了过来。
那只手越过赵凌霄昂贵的护身法盾,从路边的废墟堆里捡起一块黑漆漆、表面还沾着不知名油污的废弃矿石。
“谁让你……”赵凌霄刚要怒斥,却见那人手腕一抖,动作快得让他来不及反应。
“啪。”
那块脏兮兮的石头被精准地塞进了阵基下方一个不起眼的排气口里,卡得严丝合缝。
下一秒,奇迹发生了。
“啵”的一声轻响,仿佛是某种堵塞被疏通。
原本狂暴震颤的传法台,竟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瞬间安静了下来。那些回流的灵气顺着那个排气口宣泄而出,虽然带出了一股难闻的黑烟,但阵法的核心循环却奇迹般地稳定了,玉柱上的光芒也重新变得柔和。
赵凌霄愣住了。
他手里还捏着半个没打出去的法诀,呆呆地看着那个突然出手的黑袍人——正是路过此地“闲逛”的沈渊。
“你……你做了什么?”
赵凌霄难以置信地问道,声音都有些变调,“那可是‘浊石’!是蕴含地煞废气的垃圾!你怎么敢把那种充满杂质的东西放进我的灵枢阵里?这不合阵道至理!”
沈渊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眼神像是在看一个读死书的书呆子。
“阵道至理?”沈渊嗤笑一声,声音沙哑,“你们的阵法太干净了。”
他指了指脚下的土地,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赵师兄,这里是九天十地,不是你们那云端之上的仙域。这地底下埋了几万年的尸骨和怨气,地气本来就是浑浊的。”
沈渊走到那块还在冒着黑烟的石头旁,踢了一脚:“你非要用纯净的仙灵气去硬顶,就像是往滚油里倒凉水,它能不炸吗?”
“那……那也不能用浊石啊!”赵凌霄虽然觉得对方说得似乎有点道理,但多年的精英教育让他很难接受这种粗鄙的操作。
“加点脏东西进去,给那些地底下的浊气一个宣泄口,这就叫‘以毒攻毒’。”沈渊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显得有些诡异,“虽然难看了点,也不符合你们那种高大上的审美,但它能用,这就够了。”
赵凌霄张了张嘴,看着眼前运转平稳的阵法,所有的反驳都堵在喉咙里。
事实胜于雄辩。他那些高深的理论,竟然输给了一块破石头。
“多……多谢。”
赵凌霄憋了半天,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挤出这两个字。虽然他看不起这个一身穷酸气的客卿,但不得不承认,这个家伙在处理这种“脏活”上,确实有一手。
“不必客气,我也只是不想被炸飞而已。”
沈渊没理会他的道谢,摆了摆手,转身继续晃悠着离开了,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异常融洽。
看着沈渊离去的背影,赵凌霄心中对这个新来的“半个客卿”少了几分轻视,多了一丝复杂的忌惮。这个叫沈渊的家伙,似乎对这片土地有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理解。
但他并不知道,在那块被沈渊随手塞进去的“脏石头”内部,一颗微若尘埃的晶体正在悄然激活。
那是林玄特制的“念尘种子”。
随着传法台的启动,庞大的数据流开始在阵法中穿梭。这颗种子并没有引起任何警报,因为它伪装成了地脉排出的“杂质”,顺着赵凌霄自己建立的灵气回路,悄无声息地接入了玄虚下院的整个信息网络。
所谓的排异反应,从这一刻起,变成了林玄手中的后门。
偏殿内,林玄的本体微微一笑。
“第一个节点,接入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