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像靠山屯四周山峦上的积雪,在日光下一点点消融,看似缓慢,却从不停歇。转眼进了腊月门,年味儿随着零星的鞭炮声和家家户户灶间飘出的香气,渐渐浓了起来。
沈念秋内心的焦灼,如同被厚厚冰层覆盖的河水,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汹涌。父母的来信被她反复看了许多遍,字里行间的关切几乎要溢出信纸,他们也在忐忑不安地等待着那个决定命运的消息。她回信时,尽量语气轻松,描述着靠山屯的冬景、石头的趣事、秦建国的体贴,绝口不提自己深夜难以抑制的胡思乱想。
秦建国依旧沉默而坚实。他仿佛一台精准的机器,有条不紊地运转着。白天处理屯里的各项事务——组织社员清理积雪,检查牲口棚的防寒,筹备年前的民兵训练,调解张家长李家短的琐碎矛盾。晚上回到家,他便是丈夫和父亲,抢着干力气活,逗弄石头,用他那份不动声色的沉稳,为沈念秋构筑起一个避风的港湾。
他甚至开始着手一件“大事”。某个周末,他翻出家里存的几块好木料,比划着尺寸,又找来刨子、锯子等工具,在院子里叮叮当当忙活起来。
“你这是要做啥?”沈念秋看着他在冷风里哈着白气忙碌的身影,好奇地问。
“给石头打个结实点的小箱子,”秦建国头也没抬,用粗糙的手指仔细摩挲着木料的边缘,“以后……装他的小衣服、小玩意儿,出门方便。”他顿了顿,语气平静,却让沈念秋心头一紧。他话里的“出门”,是一种不动声色的铺垫,也是一种无言的准备。他在用他的方式,为那个很可能到来的、妻儿远离的结果做准备。
腊月二十三,小年。靠山屯笼罩在节前的忙碌与喜庆中。杀年猪的嚎叫声此起彼伏,空气里混合着雪的清冷、炖肉的浓香和炸面食的甜腻。沈念秋也忙着扫尘、蒸豆包、炸麻花,试图用这些充满仪式感的劳作,驱散心底那份挥之不去的悬空感。
孙婆子又来了,这次端着一小碗新炸的油梭子(猪油渣),“恰巧”路过,硬塞给沈念秋。“建国家的,尝尝鲜!哎呦,这忙年累人吧?我看你这阵子脸色可不如前段时间复习那会儿精神,是不是等通知等得心焦啊?”
沈念秋接过碗,道了谢,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谢谢孙大娘,还好。考完了,就安心等结果,该干啥干啥。”
孙婆子咂咂嘴,眼神在她脸上逡巡着,似乎想找出点强撑的痕迹:“那是,那是……不过话说回来,这大学要是考上了,你可就是飞出咱这山窝窝的金凤凰了!到时候,带着石头一走,咱们建国支书这心里头,怕是空落落哟……”
“孙大娘,”沈念秋打断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清晰的力度,“日子怎么过,我们心里有数。您慢走,我锅里还蒸着豆包呢。”她说完,转身回了屋,留下孙婆子站在原地,有些无趣地撇了撇嘴。
这些话,或多或少总会传到秦建国耳朵里。但他从不理会,甚至在屯干部开会时,有人隐晦地提起“咱们屯留不住人才”之类的话,他会直接敲敲桌子,正色道:“心思都放在正事上!国家恢复高考,是选拔人才建设国家,考上了是光荣,是给靠山屯争光!别整天扯那些没用的闲篇。”
他的态度,像一堵坚实的墙,挡住了许多流言蜚语。
腊月二十八,一场大雪再次覆盖了屯子。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仿佛将所有的喧嚣和不安都暂时掩埋。傍晚,秦建国从公社开会回来,眉毛睫毛上都结着霜花,脸色却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凝重。
沈念秋正抱着石头在炕上玩,看到他这样子,心里咯噔一下:“会开完了?有啥事吗?”
秦建国脱下厚重的外衣,在火炉边烤了烤手,才走到炕边,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她:“公社转来的,你的信。省招生办公室的。”
一瞬间,屋子里安静得只剩下炉火噼啪声和石头咿呀学语的声音。沈念秋感觉自己的心跳骤然停止,又猛地加速狂跳起来。她看着那个单薄的信封,仿佛有千钧重。
她颤抖着手,接过信封。信封上清晰的打印字体,像烙印一样灼烧着她的视线。
秦建国没有催促,只是默默地把她怀里的石头接了过去,紧紧抱在怀里。他的目光沉静,落在她脸上,无声地传递着支持。
石头似乎也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乖乖地靠在父亲怀里,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母亲。
沈念秋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稳住心神。她走到窗边,借着窗外雪地反射的、黄昏最后一点微光,小心翼翼地撕开了信封的封口。
里面是一张薄薄的信纸。
她展开信纸,目光急切地扫过上面的字迹。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几秒钟后,她的肩膀微微颤抖起来,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极力压抑的、巨大的情绪波动。她猛地转过身,将那张信纸紧紧按在胸口,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
秦建国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地问:“……咋样?”
沈念秋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他,嘴唇翕动了好几下,才终于发出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激动和喜悦:
“建国……我……我考上了!东北师范大学!中文系!”
她几乎是扑过来,将那张录取通知书递到秦建国眼前。
秦建国接过那张轻飘飘却又重似千斤的纸,低头看去。白纸黑字,清晰地印着沈念秋的名字、录取院校和专业。他那张常年被风吹日晒、显得有些粗糙的脸上,先是难以置信的愣怔,随即,一种极为复杂的神情浮现出来——有由衷的喜悦,有如释重负的轻松,有为她感到的骄傲,也有一丝难以掩饰的、对未来漫长分离的失落。
但这些情绪最终都化为一个深深的凝望,和一句朴实无华却掷地有声的话:“好!真好!念秋,我就知道你能行!”
他伸出宽厚的手掌,用力握了握她冰凉的手指。
巨大的喜悦如同潮水般冲刷着沈念秋,让她一时之间有些晕眩。几个月来的悬心、焦虑、不安,在这一刻得到了最圆满的释放。
狂喜过后,现实的问题也随之浮上心头。她看着眼前抱着孩子的丈夫,喜悦的心头,瞬间又蒙上了一层浓得化不开的离愁。
“建国,石头……”她张了张嘴。
秦建国却仿佛早已深思熟虑,他打断她,语气平稳却不容置疑:“按之前商量的,你带着石头去爸妈那儿。爸妈盼了这么久,也该含饴弄孙了。你一个人去上学,我不放心,有爸妈帮着照顾石头,你也能安心读书。”他顿了顿,看着怀里懵懂的儿子,声音低沉了些,“我……我一个人在屯里,怎么都好说。”
这话听起来是理智的安排,但沈念秋听出了他话语深处那份沉重的牺牲。他将自己最珍视的妻儿,亲手推向更好的未来,而自己则留守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承担思念与孤独。
“可是……”沈念秋的眼泪又落了下来,为他的理解,也为即将到来的分离。
“没有可是,”秦建国语气坚定,“这是最好的安排。等你在那边安顿好,寒暑假就回来。等石头大点,也许……”他后面的声音低了下去,那个“也许”充满了不确定性,但此刻,它像一点微光,支撑着面对别离的勇气。
这一夜,两人都久久无法入睡。录取通知书带来的喜悦与离别的愁绪交织在一起,滋味复杂。他们依偎在炕上,低声商量着接下来的安排:什么时候动身,带哪些东西,怎么跟屯里人说,秦建国一个人在家要怎么生活……琐碎的细节,冲淡了一些悲伤,却也实实在在地提醒着,分离已迫在眉睫。
第二天,消息传开,靠山屯再次震动。祝贺声、羡慕声、还有背后那些“秦支书以后成‘跑腿子’(光棍)了”的议论,交织在一起。秦建国和沈念秋坦然面对,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沈念秋母子的远行准备中。
秦建国变得更加忙碌。他托人去县里,用积攒下来的布票和钱,给沈念秋扯了一块厚实的深蓝色呢子布料,又给石头买了新棉花和厚布,催着沈念秋赶紧给孩子做身新棉袄棉裤。“出门在外,穿体面点,不能让人看低了。”他这样说。他又找来牛皮和上好的乌拉草,熬夜给沈念秋做了一双结实的、保暖性极好的棉鞋。
沈念秋则开始疯狂地整理行装。她能带走的东西有限,主要是她和石头的衣物,以及最重要的书籍、笔记和那沓珍贵的家信。她将家里所有的冬衣被褥都拆洗晾晒得干干净净,给秦建国留下了足够吃到开春的咸菜、干菜,甚至学着腌了一小缸酸菜,反复叮嘱他怎么做才好吃。
她给秦建国织了一副厚厚的毛线手套,一条围巾,针脚密实,仿佛要将所有的牵挂都织进去。她一遍遍检查家里的米缸、面袋、柴火垛,恨不得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
关于石头,小小的孩子似乎也感受到即将离开父亲和熟悉的环境,变得格外黏人,常常趴在秦建国怀里不肯下来。秦建国抱着儿子,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不舍。他带着石头去屯子里熟悉的地方转悠,去场院,去河边(虽然冻着冰),指着那些地方,低声跟儿子说着什么,仿佛在提前告别。
年夜饭,比往年任何一年都要丰盛,却也带着一丝无法忽视的离愁。秦建国开了一瓶存了很久的烧酒,给沈念秋也倒了一小杯。
“来,”他举起杯,看着妻子和坐在她怀里、拿着小木勺的石头,目光深沉,“念秋,祝你前程似锦,学业有成。石头,去了外婆家要听话。”
沈念秋举起杯,眼中泪光闪烁:“建国,谢谢你……家里……就交给你了。我们……我们会尽快回来。”
“放心。”他仰头,将杯中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
正月十五一过,离别的日子就到了。车票是三天后的。最后这几天,沈念秋几乎没怎么合眼,她把家里最后彻底收拾了一遍,所有东西都归置得井井有条。她把录取通知书和秦建国给她做的那双棉鞋放在了一起,小心翼翼地包进行李最深处。
离开的前一晚,石头睡熟后,秦建国拿出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小木盒,递给沈念秋。
“这是什么?”沈念秋疑惑地打开。
里面是一支崭新的英雄牌钢笔,和一小叠全国粮票、一些钱。
“笔,给你上学用。粮票和钱,你带着,路上用,到了学校也别亏着自己和孩子。”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沈念秋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这支钢笔和这些钱票,恐怕花了他大部分的积蓄。他总是这样,默默地把最好的给她和孩子。
“建国,家里不能没钱,你留着……”
“家里有我,饿不着。”他打断她,伸手,将她轻轻揽入怀中。他的怀抱宽阔而温暖,带着熟悉的烟草和泥土的气息。“到了那边,照顾好自己和石头。别惦记家里,有我。”
沈念秋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襟。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声哽咽的:“嗯。”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秦建国就起来了。他烧好了热水,煮了饺子(“上车饺子下车面”),又把沈念秋和石头的行李仔细检查了一遍,特别是石头的小箱子,里面装满了他的小衣服、玩具和秦建国亲手做的那把小木枪。
屯口,老支书和不少社员都来送行。大家说着祝福的话,往沈念秋手里塞着煮熟的鸡蛋、烙的饼。
“念秋,好好学!带着石头常回来看看!”
“建国家里的,放心去,家里有我们呢!”
沈念秋一一应着,眼圈红红的。
秦建国抱着石头,站在车旁。石头似乎彻底明白了母亲要带他离开,小手紧紧搂着父亲的脖子,把小脸埋在父亲肩头,不肯看母亲,也不肯上车,嘴里带着哭腔喊着“爸……爸……”
秦建国轻轻拍着儿子的背,喉结剧烈地滚动着,他低下头,用脸颊贴着儿子冰凉的小脸蛋,声音沙哑地哄着:“石头乖,跟妈妈去外婆家,那里有好吃的,好玩的……爸爸……爸爸以后去看你。”
沈念秋看着这一幕,心像被撕成了两半。她走上前,从秦建国怀里接过挣扎哭闹的儿子,紧紧抱住。
“我走了。”她看着秦建国,泪流满面。
“嗯,路上小心。到了就发电报。”他点了点头,目光深深地凝视着她和儿子,仿佛要将这一刻刻进心里。
沈念秋一咬牙,抱着哭喊的石头,毅然转身上了那辆破旧的长途汽车。
汽车引擎发出轰鸣,缓缓启动,扬起一片雪尘。沈念秋抱着还在抽泣的石头,透过模糊的车窗,看到秦建国一直站在原地,身影在雪地和晨光中,如同沉默的山峦,一动不动,直到变成一个小黑点,最终彻底消失在山路的拐弯处。
她的泪水汹涌而下,怀里的石头也渐渐哭累了,睡了过去。
靠山屯,这个她留下过青春、汗水、泪水,也收获了爱情、家庭和希望的地方,正渐渐远去。前方,是陌生的城市、未知的学业、与丈夫的分离,以及抚养幼子的责任。
但手中行囊里,那纸录取通知书、那双棉鞋、那支钢笔,还有怀中沉甸甸的儿子,又给了她无穷的力量。
未来会怎样?她不知道。她只知道,生活推着她走向了一条新的道路,而她,必须勇敢地走下去。为了不辜负自己的奋斗,不辜负秦建国的牺牲与支持,不辜负父母的期盼,也为了石头能有一个更好的成长环境。
汽车颠簸着,驶向山外。沈念秋擦干眼泪,望向窗外。广袤的、被冰雪覆盖的东北原野在眼前展开,冬日的阳光洒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她的故事,在靠山屯这一章暂时画上了一个逗号,承载着爱与离别,她将带着孩子,奔赴新的天地,去书写属于她和石头,也牵连着远方秦建国的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