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只是闭眼打了个盹,窗外依然是一片沉郁的灰蓝色,沈念秋却倏然惊醒,心脏在胸腔里急促地跳动,像是要撞破肋骨。不是因为睡足了,而是身体里那根紧绷的弦,在预定时刻自动发出了警报。同房间的其他几位女同志也陆续有了动静,压抑着的咳嗽声、窸窸窣窣的穿衣声、以及那无法掩饰的、带着紧张气息的深呼吸,在昏暗的房间里弥漫开来。
沈念秋用旅社那冰得扎手的冷水狠狠洗了把脸,刺骨的寒意瞬间驱散了最后一丝混沌。她动作迅速地穿好棉衣,仔细地将准考证、钢笔、铅笔、小刀、尺子一一检查,再妥帖地放进帆布包里。她没有再去看那些笔记,到了此刻,看的已经不是知识,而是心态。她需要的是绝对的冷静。
走出旅社大门,凛冽的寒气如同冰水泼面,让她精神为之一振。天色微明,街道上已经有了不少行人,大多行色匆匆,朝着同一个方向——县一中涌去。她一眼就看见秦建国已经等在街对面那家车马店的屋檐下,正不停地跺着脚驱寒,呼出的白气在他帽檐周围凝成了一层白霜。
看见她出来,秦建国立刻快步穿过街道,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递到她手里,纸包还带着他胸膛的温度。“刚在那边早点摊子买的,油炸糕,还烫着,快吃两口。”
沈念秋接过来,油纸包入手温热。她打开,里面是两个金黄油亮的油炸糕。她咬了一口,外皮酥脆,内里软糯,滚烫的豆沙馅瞬间在口腔里化开,甜腻的滋味和热量一起,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这简单的食物,在此刻胜过任何山珍海味。
“别慌,慢慢考。”秦建国看着她,千言万语在喉头翻滚,最终只化作这最朴实的一句叮嘱。他知道,此刻任何多余的话都可能成为负担。
“嗯。”沈念秋重重点头,将最后一口油炸糕咽下,感觉身体里重新充满了力量。
越靠近县一中,人流越是密集,最终在校门前汇成了汹涌的人潮。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各种口音、各种年龄、各种穿着的人们挤在一起,呵出的白气在上空仿佛形成了一片低垂的云。送考的父母、伴侣、朋友,被拦在临时拉起的警戒线外,踮着脚尖,大声地做着最后的鼓励和叮嘱;考生们则排成几列长长的、蜿蜒曲折的队伍,等待着查验准考证入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几乎要凝固的紧张,混合着期待、焦虑、以及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沈念秋排进了队伍里,秦建国就站在不远处的人群边缘,他没有试图挤过来再说些什么,只是那样静静地、坚定地望着她,目光像锚一样,稳稳地定在她身上,仿佛在无声地传递着力量:无论发生什么,我在这里。
时间在等待中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沈念秋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咚咚”的跳动声,也能听到前后左右其他考生粗重的呼吸和压抑不住的低声祈祷。她深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从周围嘈杂的环境中剥离出来,在心里最后一次默念那些最重要的知识点。
“叮铃铃——”
一阵清脆而急促的电铃声,如同发令枪响,骤然划破了喧嚣!人群瞬间骚动起来。
“考生入场!请出示准考证!”工作人员拿着铁皮喇叭,大声维持着秩序。
队伍开始缓缓向前移动。沈念秋随着人流的推动,一步步向前。她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最后看了一眼秦建国所在的方向。他依然站在那里,朝她用力地、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那一刻,所有的喧嚣仿佛瞬间远去。沈念秋猛地转回身,不再回头。她紧紧攥着帆布包的带子,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然后,抬起脚,迈着虽然有些僵硬却异常坚定的步伐,踏进了县一中那扇对她而言象征着命运转折点的大门。
校园里亦是人群熙攘,但秩序井然了许多。按照指引,她找到了自己所在的考场——一间窗户上结着冰花、墙壁斑驳的平房教室。门口有监考老师再次严格核对准考证,并用探测仪器简单检查了身上是否携带违禁物品。
走进教室,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材、粉笔灰和无数人呼吸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光线从蒙尘的窗户透进来,显得有些昏暗。简陋的木制课桌和长条板凳整齐排列,桌面上用粉笔画着编号。沈念秋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触手是冰凉的木质桌面。她将帆布包放在脚边,只将准考证、钢笔和铅笔尺规拿出来,整齐地放在桌角。然后,她挺直了背脊,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努力调整着呼吸,试图让那颗狂跳的心稍微平复一些。
教室里陆陆续续坐满了人。她看到那个同旅社的、叽叽喳喳的年轻女孩坐在斜前方,此刻也紧绷着脸,手指不安地绞在一起;那位沉默的知青大姐坐在她右后方,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不知在想什么;还有那个和她境况类似的中年考生,坐在角落,嘴唇微微翕动,像是在默念着什么。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不同的故事,却共享着同一份沉重如山的期待。
铃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是正式开考的预备铃!
整个教室瞬间鸦雀无声,连呼吸声都仿佛被刻意压低了。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压力笼罩下来,几乎让人窒息。
两名表情严肃的监考老师走上讲台,当众拆开一个牛皮纸大信封,取出里面密封着的试卷袋,再次展示密封完好,然后用小刀小心翼翼地划开。
“现在分发试卷。请大家遵守考场纪律,不得交头接耳,不得左顾右盼……”
试卷,那摞承载着无数人梦想与挣扎的纸张,被依次传递下来。
当那份还带着油墨清香的试卷终于传到沈念秋手中时,她的指尖微微颤抖。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没有立刻动笔。她首先飞快地、用目光扫过整个卷面。语文,第一科。有拼音,有词语解释,有修改病句,有古文翻译,还有……一篇命题作文。
她的心跳依然很快,但当她看到那些熟悉的题型,看到那些在无数个深夜里反复背诵、演算过的知识点以另一种形式呈现在眼前时,一种奇异的冷静渐渐取代了最初的慌乱。她想起了煤油灯下秦建国默默陪伴的身影,想起了石头咿呀学语的稚嫩脸庞,想起了父母信中殷切的期望,想起了靠山屯那冰天雪地和她掌心磨出的茧子……
她拿起那支秦建国托人从县里买来的、对她而言无比珍贵的圆珠笔,拧开笔帽,在那份决定命运的试卷姓名栏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了三个字:
沈、念、秋。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细微而坚定的“沙沙”声。这声音,如同种子破土,微小,却蕴含着冲破一切阻碍的力量。
她的高考,在这一刻,真正开始了。窗外的世界,寒风依旧,但教室里的她,心无旁骛,目光如炬,投入了这场知识与命运的搏击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