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秋将父母的信仔细地压在炕席下,那薄薄的几页纸,却仿佛有着千斤的重量,将她连日来漂浮不定的心稳稳地锚住了。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还带着昨夜秋雨的湿润与清冷,但一缕阳光已经透过窗棂,照在炕桌上摊开的数学课本上,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动。
秦建国蹲在灶坑前,默默地将最后一点柴火塞进去,火焰舔着锅底,映得他刚毅的侧脸明明暗暗。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烬,看向沈念秋,目光沉静:“心里有底了?”
“嗯。”沈念秋重重点头,眼神里褪去了彷徨,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漫了上来,“这三个月,我哪儿也不去,就在家,把丢掉的书本都捡起来!爹妈给了咱们定心丸,后面的事,后面再说,眼下,我得对得起这份支持。”
秦建国看着她眼中重燃的光,心里也踏实了几分。他走到炕边,用指头轻轻碰了碰儿子石头睡得红扑扑的脸蛋。“行,你只管往前冲。家里和孩子,有我一半。”没有山盟海誓,没有华丽辞藻,这句“有我一半”,在这个没有长辈可以依靠的小家里,就是最坚实的承诺。
生活的车轮依旧按照原有的轨迹向前滚动,但内核已然不同。沈念秋不再像前几日那般心浮气躁,她开始像一名精细的管家,规划着属于自己的战场和时间。她知道,每一分每一秒都弥足珍贵。
白昼,是属于石头和琐碎家事的。一岁的石头,探索欲正强,摇摇晃晃地学步,对一切都充满好奇,一刻也离不开人。沈念秋便将他放在炕上,周围用被褥卷起来做成简易的围挡,给他一个拨浪鼓或是一个空的火柴盒,让他自己研究。她就坐在旁边,膝盖上摊开着课本,眼睛时而瞄着书页上艰涩的公式定理,时而警惕地关注着孩子的动静。石头哼哼唧唧要抱时,她便放下书,把他揽在怀里,一边轻轻摇晃,一边在心里默背政治题纲或是“锲而不舍,金石可镂”之类的古文。她将需要记忆的知识点,用工整的小字抄写在小纸片上,贴在灶台边、水缸盖上,甚至窗框沿儿上。烧火做饭时,盯着跳跃的火苗和纸片上的文字;洗衣挑水时,心里也念念有词。知识,就这样被掰开了,揉碎了,像盐粒一样,渗透进忙碌生活的每一道缝隙里。
真正的攻坚,在夜晚。石头睡熟后,万籁俱寂,那盏小小的煤油灯便成了她最亲密的伙伴,也是她通往梦想的孤舟。秦建国若是回来得早,便会接手哄睡的任务。他用那双握惯了锄头犁杖、布满厚茧的大手,极其笨拙却又无比轻柔地拍着儿子的背,哼着连他自己都听不清词的东北小调,那低沉而略显沙哑的声音,有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直到石头的小脑袋歪在他肩头,呼吸变得绵长安稳。他再将孩子小心地放进沈念秋身边的被窝,仔细掖好被角,然后自己则坐在炕桌的另一头,就着同一盏灯的光芒,核对社里的账目,或者研究农技站发下来的新种子介绍。他不打扰她,只是默默地陪着,那沉稳的呼吸和偶尔翻动纸页的窸窣声,成了这寒夜里最让人安心的背景音。
有时,沈念秋遇到难题,眉头紧锁,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划着一道道凌乱的线。秦建国会适时地递过一碗温热的白开水,笨拙地说一句:“歇歇眼,喝口水,慢慢想。”或是起身去外屋,把灶坑里埋着的烤红薯扒出来,剥开焦黑的外皮,露出金黄淌蜜的瓤,递到她手边。这无声的体贴,比任何言语都更能驱散困顿和焦躁。
然而,复习资料的极度匮乏,像一道无形的鸿沟,横亘在她与梦想之间。她手头仅有的几本旧课本,知识体系早已陈旧过时。恢复高考的消息像春风般吹遍了冰封的大地,也吹动了无数颗被岁月尘封的求知心,可具体的考试范围、重点、题型,对于身处偏远屯落的沈念秋来说,如同雾里看花,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这时,父母远在省城的支持,便显现出了关键的作用。不久后,一封异常厚重的挂号信,跨越千山万水,送到了靠山屯,送到了沈念秋颤抖的手中。打开信封,里面不是寻常的家常问候,而是母亲用工整而娟秀的小楷,一丝不苟地誊写的数学公式推导、物理定律详解、化学方程式归纳;还有父亲用钢劲笔力梳理出的中外历史大事年表,以及针对当前时事政策所做的要点分析。除此之外,还有几本崭新的、散发着油墨清香的复习提纲,扉页上印着“内部资料,仅供参考”,显然是父母千方百计、辗转托人才能弄到的珍宝。
这些资料,对于在知识荒漠中艰难跋涉的沈念秋而言,无疑是甘霖雨露。她如获至宝,将这份沉甸甸的期望与自己的旧课本仔细对照,查漏补缺,迷茫的复习终于有了清晰的方向和坚实的骨架。她还发现,秦建国不知从哪里也弄来了几张泛黄的、皱巴巴的《人民日报》社论剪报,指着上面一些关于科学教育和国家前途的段落,对她说:“看看这个,或许对政治有用。”他虽不懂那些深奥的理论,却凭着基层干部的直觉,敏锐地捕捉到了时代风向的变化。
为了支持沈念秋备考,这个小家庭也开始更加节衣缩食。他们作为“老跑山人”,那些年穿山越岭,风餐露宿,确实积攒下了一些压箱底的积蓄,原本是留着应对不时之需或将来盖房用的。如今,两人默契地将其动用起来。秦建国专门托去县里开会的公社干部,捎回了一叠珍贵的白纸和几支顺滑的圆珠笔。沈念秋就用这些宝贵的纸笔,一遍遍演算数学题,一遍遍默写名词解释和政治论述,将那些陌生的、抽象的知识点,通过反复的书写和思考,真正内化为属于自己的东西。
沈念秋要考大学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在闭塞的靠山屯不胫而走。羡慕者有之,敬佩者有之,但更多的,是不理解甚至带着恶意的揣测与议论。
孙婆子又一次“恰巧”挎着筐篓从院门外经过,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飘进屋里:“哎呦,建国家的这是真要鲤鱼跳龙门了?天天抱着书本本,针线活也不做了,孩子哭得哇哇叫也顾不上了?不是大娘多嘴,这女人家啊,心气太高了,终究不是过日子的道理……”
若是以前,这些话语会像冰冷的针,细细密密地扎在沈念秋心上最柔软的地方,让她坐立难安,自我怀疑。但现在,父母的期望如同远方的灯塔,秦建国的支持如同身边的磐石,而她自己对改变命运的渴望,更是在心中燃起了一簇扑不灭的火苗。这些闲言碎语,吹到这堵由信念和爱筑起的墙上,便只剩下些许无关痛痒的凉意。她偶尔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望一眼窗外,然后便更深地埋首于书海之中。
秦建国在屯里自然也听到了些风言风语。有一次在场院,几个老娘们儿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被他撞个正着。他停下脚步,脸色沉静,目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扫过那几人,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国家恢复高考,是拨乱反正,是给所有有文化、有志向的年轻人机会。我媳妇沈念秋,是正经的高中毕业生,有文化底蕴,如今她想温习功课,考大学,是积极响应国家号召,是正大光明的好事!谁要是吃饱了撑的,在背后乱嚼舌根,影响了她复习,别怪我秦建国办事不讲情面。”他作为屯支书,平日里处事公道,颇有威信,这番话一出,明面上的指指点点确实少了许多。
当然,备考的日子绝非一帆风顺。夜深人静时,当极度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身体的劳累,精神的紧绷,对复杂难题久攻不下的挫败感,以及偶尔瞥见儿子睡梦中无意识寻找母亲的小手时涌上的愧疚……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这个年轻的母亲压垮。有一次,她被一道极其复杂的几何证明题困住了,反复演算到深夜,草稿纸用去了一大叠,思路却像走进了死胡同。偏偏这时,隔壁炕上的石头不知为何突然惊醒,哭闹不止。沈念秋放下笔,试图去哄,孩子却在她怀里扭来扭去,哭得愈发厉害。那一刻,积压了许久的压力骤然决堤,她猛地伏在桌上,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浸湿了写满算式的草稿纸。
秦建国被孩子的哭声和她的异样惊醒,他立刻起身,没有多问一句,只是默默地走过来,从她怀里接过哭闹的石头,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安抚着,在冰冷的屋子里来回踱步。过了好一会儿,孩子的哭声渐歇,他轻轻将睡着的石头放好,然后转身去了外屋。灶膛里火光重新亮起,不久,他端着一只粗瓷大碗走了进来,碗里是滚烫的、冒着热气的红糖水,里面还卧着两个嫩白的荷包蛋。
“趁热吃了。人是铁,饭是钢。”他把碗放在沈念秋手边,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棱角分明的脸,“一次考不上,咱就再来一次。天塌不下来,有我呢。”
沈念秋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眼前这个不善言辞却永远用行动支撑着她的男人,看着那碗在油灯下散发着温暖光泽和甜香的食物,心中的冰雪瞬间消融。她抹掉眼泪,端起碗,小口小口地喝着甜暖的糖水,一股暖流从喉间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重新注入了勇气和力量。
日子,就在这种极度紧张、疲惫、与各种困难搏斗,却又因相互扶持而充满温暖希望的氛围中,一天天流逝。秋风越来越凉,吹落了杨树上最后几片枯叶,天空变得高远而萧索。终于,在某个清晨,推开屋门,外面已是白茫茫一片——靠山屯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沈念秋的复习笔记越堆越厚,手上的冻疮起了又消,消了又起。石头在父母交替的照看下,似乎也懂事了些,偶尔能自己摆弄秦建国给他削的小木枪,安安静静地玩上好一会儿,不去打扰看书的母亲。沈念秋已经将父母寄来的资料反复研读了数遍,重点内容几乎能倒背如流,那些曾经艰涩难懂的数学公式,如今在笔下也变得温顺起来。
窗外的积雪反射着清冷的月光,将屋里映照得一片朦胧的微亮。沈念秋轻轻放下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看着身旁被窝里儿子酣睡的恬静小脸,又看向另一边,累得连衣服都没脱、歪在炕上就已沉沉睡去的秦建国,他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也习惯性地微微蹙着,显露出连日操劳的痕迹。
她的心中没有预想中的紧张不安,反而是一片历经拼搏后的宁静与坚定。父母的回信指明了方向,而这三个月,她在黑土地与柴米油盐、尿布啼哭的缝隙里,凭借着一股不肯向命运低头的倔强,和丈夫毫无保留的支持,为自己搏杀出了一个奔向未来的可能。她知道,当考试的钟声在县城中学敲响时,她将毫不犹豫地走向那个考场,步履沉稳,心无旁骛。为了不负青春的梦想,也为了这个在风雨飘摇中紧紧相依、共同奋斗的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