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宏发造纸厂的方向,传来一阵轮胎摩擦地面的尖锐声响,那是李瑞带着人绝尘而去的动静。办公室里,那股混杂着亢奋和焦灼的气息还未散尽,只剩下林舟和马叔两个人。
马叔愣愣地看着门口,半晌,才收回目光,一屁股坐回沙发里。他从口袋里摸出那包被他捏得不成样子的香烟,抽出一根叼在嘴上,却没点燃,只是干叼着,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脑子里还在回响着刚才的一切。十个亿,买一堆“搓澡巾”专利,然后李瑞那个浑身是劲的小子,就真的像上了发条一样冲了出去,要去造纸厂里抢一堆“废纸”。
这都叫什么事?
马叔觉得,自己这几十年的人生经验,在林舟和李瑞面前,就像一台老旧的算盘,遇上了超级计算机。他能大概理解他们的逻辑,知道他们想用这十个亿的“杠杆”去撬动一个僵化的体系,可他就是觉得这事儿透着一股子邪乎。
这帮年轻人,做事的路数,太野了。
他叼着烟,目光落在林舟身上。林舟正安静地收拾着桌上的文件,将李瑞那份热气腾腾的方案小心地放进文件夹,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刚才那个搅动全省科技界风云的决定,只是随手布置了一项日常工作。
这种平静,让马叔心里更没底了。他感觉自己像个站在F1赛道旁的观众,看着赛车呼啸而过,知道它很快,却不明白里面的发动机是怎么运作的。
“小林啊,”马叔终于忍不住了,把嘴里那根没点火的烟拿下来,在烟灰缸里磕了磕,“李瑞那边,是去挖‘矿’了。那我呢?我这个老头子,总不能就在这儿给你看门吧?”
他这话带着点自嘲,也带着点急切。他怕自己被这个飞速旋转的时代给甩下车。
林舟转过身,给马叔那只空了的茶杯续上热水,袅袅的白气升腾起来,模糊了马叔眼前的视线。
“马叔,李瑞是去挖矿,可挖出来的,不管是金矿还是铜矿,都还只是矿石。”林舟的声音很温和,“钱教授的那些手稿,就算从纸浆池里捞了出来,它也只是一堆写满公式的废纸。”
林舟看着马叔的眼睛,接着说:“纸上的配方,变不成飞机上的叶片。这中间,缺了一道工序。”
“什么工序?”马叔下意识地问。
“点石成金的人。”
林舟的话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准确地投进了马叔的心湖。
马叔瞬间明白了。
李瑞的基金,是搭台子,是建巢穴。可台子搭好了,谁来唱戏?巢建好了,谁是那只引颈长鸣的凤凰?
是人。是顶尖的人才。
是那些能看懂钱教授手稿里的天书,并且有能力把它变成现实的人。
马-叔猛地站了起来,刚才那点迷茫和自我怀疑一扫而空。他知道自己的战场在哪里了。李瑞玩的是资本,是技术,是新时代的玩法。而他,有他自己的“老一套”。
他快步走到自己那张办公桌前,拉开最下面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厚厚的、边角已经磨得发亮的黑色皮面本。
这个本子,跟随他几十年了。里面没有一个电话号码,全是手写的名字、地址和一些旁人看不懂的备注。这是他的“人脉库”,是他这辈子最宝贵的财富。
“我懂了。”马叔回头,看着林舟,眼神里重新燃起了熟悉的火焰,“李瑞负责‘筑巢’,我负责‘引凤’!”
他翻开本子,手指在那些泛黄的纸页上迅速划过。一个个名字在他眼前闪现,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段故事,一份情谊。
他的手指,最终停在了一个名字上:文志远。
马叔看着这个名字,眼神有些复杂。这是他一个老战友的儿子,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天分极高,当年是全省的理科状元,后来去了美国,一路读到麻省理工的博士后,现在是硅谷一家顶尖芯片设计公司的首席架构师。
他拨通了那个许久未曾联系过的越洋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听筒里传来一个略带疲惫、但彬彬有礼的声音,说着标准的英语:“hello?”
“小文啊,是我,你马叔。”马叔的声音不自觉地放缓,带着几分长辈的温和。
电话那头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切换回了带着点京腔的普通话,语气里有了一丝惊讶和疏远:“马叔?您怎么……有事吗?”
“没事就不能给你打个电话了?你这孩子,在国外待久了,人情味都淡了。”马叔半开玩笑地抱怨了一句,拉近着距离。
“您知道的,我这边忙。”文志远的声音里透着一股职业性的客气。
“忙,是啊,都在忙。”马叔没有直接切入正题,他话锋一转,声音沉了下来,“小文,我问你个事。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住咱们省大院隔壁楼的那个钱爷爷?”
“钱教授?”文志远似乎在回忆,“有点印象,瘦瘦高高的,总在院子里发呆的那个。”
“他走了,上个月的事。”
电话那头沉默了。
“他搞了一辈子特种合金,手里有个配方,据说能让航空发动机的叶片性能往前迈一大步。他跑了十年,找企业,找政府,没人理他。最后,人没了,几箱子的心血,被他儿子当废纸,两毛钱一斤,卖了。”
马叔的语速很慢,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但每一个字都带着重量。
他能感觉到,电话那头的呼吸,变了。
“我们现在,正在派人去造纸厂,想把那些‘废纸’从纸浆池里抢回来。”马叔继续说。
“抢回来又有什么用?”文志远的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变成另一堆锁在柜子里的废纸吗?”
“不。”马叔斩钉截铁地说,“我们成立了一个基金,第一期,十个亿。就干一件事,把全省大学里所有像钱教授这样的‘废纸’,全都买回来。不管它是什么,只要是他们心血,我们就给钱。”
电话那头,彻底安静了。
马叔能想象到,在地球的另一端,那个被誉为芯片设计天才的年轻人,此刻脸上的表情会是何等的震惊。
“小文,我知道你们这些在外面的人,看不起家里。觉得我们这儿土,这儿慢,这儿官僚。我们认。”马叔的语气变得恳切,“但现在,有人想改一改。我们这儿,有一个算一个,都想把腰杆挺起来,不想再被人指着鼻子说,你们除了能造壳子,什么核心的东西都造不出来。”
“我们有钱教授的‘废纸’,我们愿意花十个亿去买更多的‘废纸’。但我们缺一个能把这些纸变成金子的人。”
“我知道你在硅谷,你是首席架构师,你年薪百万。但你在那儿,只是一个庞大的机器上一颗精密的螺丝钉。你设计出来的东西,再厉害,专利是公司的,荣誉是老板的,跟你没有半毛钱关系。你永远是个打工的。”
“可要是你回来,”马叔的声音里,充满了蛊惑,“钱教授的那些手稿,就是你的。那十个亿的基金,就是你的弹药库。我们给你一个平台,给你组建团队的权力,给你失败的空间。我们不要你当螺丝钉,我们要你来当那个发动机!”
这番话,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文志远的心上。
首席架构师?年薪百万?这些在别人看来光鲜亮丽的标签,其中的苦涩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头上那道无形的“玻璃天花板”,他付出了百分之二百的努力却依旧无法进入的核心决策圈,他那些更大胆、更具颠覆性的想法被束之高阁的失落……
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被人“需要”的感觉了。不是需要他的技术,而是需要他这个人。
许久,文志远的声音再次响起,疲惫和疏远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慎和试探。
“马叔,您说的,很动人。但故事不能当饭吃。”他顿了顿,抛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你们的诚意,我看到了。但你们的实力呢?我要搞研发,需要的是ASmL最先进的EUV光刻机,你们能搞到吗?”
ASmL的EUV光刻机!
马叔的心猛地一沉。他虽然不懂技术,但也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这是被西方国家列为顶级战略物资,严禁出口到中国的设备。别说江北省,就是国家层面,都求之不得。
这小子,是在将他的军!
马叔的额头渗出了汗。他知道,这个问题要是答不好,前面铺垫的一切,都将化为泡影。
办公室里,林舟一直安静地听着。当他听到“EUV光刻机”这几个字时,他缓缓走到马叔身边,从他手里拿过那个已经有些发烫的手机。
马叔愣住了,不解地看着林舟。
林舟对着话筒,用一种平静到近乎冷漠的语调,清晰地说道:
“文博士,光刻机我们没有。全世界除了ASmL,谁都没有。”
“但是,如果你回来,我给你一个机会。”
“一个从零开始,亲手造出属于我们自己的光刻机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