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常委会结束后的第二天,江北省政府大楼里的空气似乎都变得不一样了。
走廊里,脚步声都比往日轻快了几分,相熟的处长科长们碰了面,交换的眼神里都带着几分心照不宣的意味。饮水机旁,以往那些关于家长里短的闲聊,被一个新鲜又宏大的词汇所取代——“全域旅游”。
“听说了吗?昨天的常委会,赵书记亲自拍板,要成立领导小组。”
“何止!听说是中央政策研究室的钱老都点了头,要当成典型报上去!”
“哪个处室牵头的?这么大手笔?”
“发改委,综合规划处,一个叫林舟的年轻人。”
“林舟?”这个名字在许多人的脑海里还是陌生的,但很快,就有人补充了信息:“就是之前搞‘碧水蓝天’和‘人才强省’的那个,名校博士,才三十出头。”
一时间,惊叹、羡慕、揣测的低语在各个楼层间流转。林舟这个名字,像一颗被投进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迅速扩散,从发改委的一间小办公室,荡漾至整个权力中枢。
而涟漪的中心,林舟的办公室,却一如既往的安静。
他正在看一份文件,一份刚刚通过内网传达的红头文件。文件标题很长,但核心内容只有一句话:经中央批准,同意将江北省列为全国“全域旅游”发展示范省份。
文件末尾,是领导小组的成员名单。组长,省委书记赵启明。第一副组长,省长。常务副组长,分管文旅的副省长。
而在副组长名单的末尾,紧跟着一行小字:领导小组下设办公室,办公室主任,林舟。
办公室主任。一个看似不起眼的位置,却意味着“全域旅游”这个庞大工程的具体执行权,落在了他的肩上。
林舟将文件关掉,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指尖轻轻揉着眉心。全国示范省份,这顶帽子,既是荣耀,也是枷锁。它意味着江北省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在全国的注视下进行,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桌上的电话在这时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是省政府办公厅打来的。
“林主任吗?我是办公厅小王。那个……西川省发改委的同志来电话,想咨询一下我们‘全域旅游’的经验,您看安排哪位同志对接一下?”
林舟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办公室的门就被推开一条缝,李瑞探进半个脑袋,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和焦头烂额混杂的表情。
“老大,我们处里的电话快被打爆了!南云省、东山省、连首都的文旅局都打电话来问,想组团来考察学习!这……这怎么接待啊?”
林舟对着电话那头的小王说:“所有咨询电话,统一转到我们综合规划处,我让李瑞同志负责登记。”
挂了电话,他看着李瑞:“慌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可我们什么都还没干呢!石鼓镇的故事还没影,孙瞎子和张疯子还没搞定,人家来了我们给他们看什么?看ppt吗?”李瑞是真的急了。这就好比刚画出一张建筑设计图,还没打地基,全世界的建筑师就都跑来参观工地了,工地上除了黄土什么都没有。
“看ppt也行。”林舟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你就把我们给省委汇报的那版ppt,给他们讲一遍。”
“啊?”李瑞傻眼了,“就……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林舟站起身,给李瑞和自己各倒了一杯水,“他们想看的,不是我们已经建成了什么,而是我们‘想’做什么,‘打算’怎么做。我们的思路,就是现阶段最有价值的东西。”
他把水杯递给李瑞:“你记住,接待的时候,不用谦虚,也别吹牛。我们是怎么想的,就怎么说。技术上的难点,管理上的风险,有什么说什么。我们是在‘示范’,不是在‘炫耀’。把我们踩过的坑告诉他们,让他们少走弯路,这本身就是‘示范’的意义。”
李瑞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林舟这番话,让他纷乱的心绪安定了不少。
一周后,江北省迎来了第一个正式的考察团,来自以山水旅游资源着称,却常年受困于“门票经济”和“管理混乱”的西川省。
考察团的规格不低,由西川省发改委的一位副主任带队,成员都是文旅、交通等相关厅局的实权处长。
接待地点,就设在发改委最大的会议室里。
李瑞作为主讲人,站在投影幕布前,心里还是有些打鼓。台下坐着的,都是些在官场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老油条”,他一个技术宅,真能唬住他们?
他深吸一口气,想起了林舟的话,索性放开了。他没有讲那些高大上的理论,而是直接打开了“云游江北”平台的后台演示界面。
“各位领导,这是我们‘全域旅游’战略的核心驱动——‘云游江北’平台。它的本质,不是一个App,而是一个基于大数据的省级文旅资源操作系统。”
李瑞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屏幕上,江北省的地图浮现出来,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颜色各异的光点。
“这些光点,代表着我们已经录入系统的三万七千多个‘文旅资源点’。它可能是一座山,一条河,也可能……是城东甜水巷口那个卖糖画的廖师傅,或者是南郊桑蚕村里那台快要散架的老织机。”
台下的西川考察团成员们,身体不自觉地前倾。把一个糖画摊也算作“文旅资源”?这思路,他们闻所未闻。
“我们的平台要做的,就是给每一个资源点,赋予一个独一无二的‘数字身份’。”李瑞点开一个代表“廖师傅糖画”的光点,一个虚拟的3d模型弹了出来,旁边是关于廖师傅手艺传承、代表作品的详细介绍,甚至还有一个他吹糖龙的短视频。
“然后,通过算法,将这些独立的点,串联成无数条个性化的‘体验路径’。”李瑞的语速越来越快,完全进入了自己的领域,“比如,一位来自首都的游客,他的用户画像是‘亲子、文艺、美食’,那么平台就会为他生成一条独一无二的路线:上午去省博物馆,中午品尝老字号的淮扬菜,下午就带着孩子去甜水巷,跟着廖师傅亲手做一个孙悟空造型的糖画。”
“这个过程产生的消费,比如二十块钱的‘学费’,平台会通过我们的清分结算系统,自动将十八块钱打入廖师傅的个人账户,剩下的两块,进入省级文化遗产保护基金。全程公开透明,数据对纪委和审计部门实时开放。”
一位来自西川省文旅厅的处长忍不住举手提问:“李……李主任,你说的这个,技术上能实现吗?还有,你怎么保证游客会按照你设计的路线走?”
“技术上完全没问题。”李瑞自信地回答,“至于第二个问题,我们不‘保证’,我们‘引诱’。”
他笑着调出了平台的“游戏化”界面:“我们设置了‘成就系统’。比如,游客在廖师傅那里成功做出了一个糖画,他会点亮一个‘小小传承人’的徽章。当他集齐五个不同的‘匠人徽章’,他就可以在下次来江北时,免费入住我们任何一家合作的精品民宿一晚。这些激励措施,对游客,特别是年轻游客,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会议室里,一片安静。西川考察团的成员们面面相觑,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震惊。
他们原本以为,江北省的“全域旅游”也就是个口号,无非是把几个景区打包一下,搞个联票。却没想到,人家已经玩到了这个深度。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旅游管理,这是在构建一个全新的、数字化的文旅生态。
带队的副主任沉默了许久,才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李主任,你们这个平台……是谁设计的?”
“是我们林主任。”李瑞的语气里带着不加掩饰的骄傲。
“林舟……”副主任咀嚼着这个名字,然后转头对身边的秘书说,“记下来。回去以后,我们也得找这样的人才。”
送走了西川省的考察团,李瑞感觉自己像是打了一场大胜仗,浑身通透。他兴冲冲地跑去跟林舟汇报,却发现林舟根本没在听他描述西川官员们震惊的表情。
林舟的桌上,摊着两份资料。
一份,是石鼓镇的县志,已经翻得起了毛边。另一份,是一沓关于红山县剪纸产业的调研报告,上面用红笔画满了各种标记。
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那两个名字上——孙瞎子,张疯子。
全国的赞誉,兄弟省份的追捧,这些在别人看来是无上荣耀的东西,在他这里,仿佛只是窗外的风声。
他很清楚,西川考察团看到的,只是他画出的那张最光鲜亮丽的“皮”。而这张皮下面,真正的“骨”和“血”,还藏在那座寂静的大山里,和那个疯癫了二十年的人心中。
没有这两块压舱石,所谓的“江北模式”,根基不稳,风一吹,还是会晃。
就在这时,林舟的私人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他接起电话,听筒里传来一个苍老而温和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林主任,我是陈望。”
是省农科院的陈望教授!林舟的心神瞬间被拉了回来。他派陈教授去石鼓镇拜访孙瞎子,算算时间,也该有结果了。
“陈教授,您见到他了?情况怎么样?”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陈望教授似乎在斟酌用词。
“见是见到了。”陈教授叹了口气,“人,我也带下山了。”
林舟心里一喜:“那太好了!我马上安排……”
“你先别高兴得太早。”陈望打断了他,声音变得凝重起来,“我把他带下山,是因为,他在山上……快活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