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常委会议室。
巨大的椭圆形会议桌光可鉴人，倒映着天花板上庄严的吊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特有的、由红木家具、陈年文件和淡淡茶香混合而成的肃穆气息。
能坐在这里的，无一不是江北省权力金字塔顶端的人物。省委书记、省长、副书记……每一个名字，都足以让一地官场为之震动。
而今天，在这间代表着江北省最高决策中枢的会议室里，汇报席上站着的，却是一个异常年轻的身影。
林舟穿着一身合体的深色西装，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平静无波。他面前的投影幕布上，只显示着四个简洁有力的宋体大字——《全域旅游》。
他的汇报已经持续了二十分钟。
从江北旅游业常年积弊的数据分析，到“清流”行动净化市场的阶段性成果，再到李瑞、马叔、苏晓等人各自推进工作的困境，他讲得不疾不徐，逻辑清晰，像一个冷静的外科医生，在解剖一个复杂的病体。
会议室里很安静，只有他清朗的声音在回响。
在座的常委们表情各异。分管文旅的副省长眉头紧锁，林舟揭示的问题，正是他多年来的心病，却又无从下手。分管农业的副省长则若有所思，林舟提到的“优质农产品销售困境”，也是他案头最头疼的报告之一。
省委书记赵启明坐在主位上，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深邃。他没有看林舟，也没有看ppt，而是看着坐在他身旁一位头发花白、气质儒雅的老者。
这位老者并非江北省的常委。他的身份，足以让在座所有人都正襟危坐——中央政策研究室副主任，钱振华。
钱老这次是来江北做地方经济转型调研的，行程本已结束。但昨天深夜，赵启明却亲自登门，只说了一句话：“钱老，明天我们这儿有个年轻同志要汇报一个想法，您或许会感兴趣。”
能让省委书记用“感兴趣”三个字来引荐的汇报，钱振华自然不会拒绝。
此刻，他听着林舟的陈述，脸上始终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看不出喜怒。
“……综上所述，我们面临的困境，看似是旅游的问题、农业的问题、文化传承的问题，但根源，在于‘点状思维’和‘条块分割’。”林舟的语调微微上扬，做出了阶段性的小结。
“我们习惯于把一个景区当成一个点，把一个产业当成一个条，把一个部门当成一个块。于是，资源无法整合，力量无法聚合，最终导致了系统性的内耗和效率低下。”
他按动手中的翻页笔，ppt上，那张画满了圈和线的江北地图出现了。
“因此，我提出的‘全域旅游’战略，核心，就是打破这一切边界。”
话音刚落，一位常委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他的语气还算客气，但质疑的味道很明显：“林舟同志，你的想法很大胆，很有情怀。但是，‘全域’这个词，太大了。把全省当成一个大景区来打造，这需要何等巨大的投入？钱从哪里来？各部门职能不同，诉求各异，如何协调？这会不会只是一个听起来很美的，无法落地的空中楼阁？”
这个问题，问出了在场大多数人心中的疑虑。
赵启明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他看向林舟，想看看这个年轻人如何应对这第一个，也是最现实的质问。
林舟似乎早有预料，他平静地回答：“您的问题，问到了关键。如果按照传统思路，确实如此。但我的方案，恰恰是要用‘市场’和‘科技’这两只手，来代替‘财政’那只手。”
他再次按动翻页笔。
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复杂的动态数据模型，无数代表着“资金流”和“客流”的光点在地图上移动。
“这是我们团队基于过去五年全省旅游数据，构建的‘现状模型’。”林舟的声音像一个精准的解说员，“大家请看，每年，有近两亿人次的游客进入江北，消费总额约一千五百亿。但其中，百分之七十的消费，集中在交通和住宿上。只有不到百分之十，也就是一百五十亿，真正转化为了我们景区的门票收入和二次消费。剩下的资金，大量外流或沉淀，没有有效进入我们的产业循环。”
模型上，代表资金的光点大部分只是在几个大城市和交通枢纽上空盘旋了一下，就流出了地图边界，触目惊心。
“现在，请看‘全域旅游’模型下的推演结果。”
林舟话音一落，屏幕上的模型瞬间发生了变化。
“首先，我们来看‘增量’。通过李瑞同志的‘云游江北’智慧平台，和马叔同志的‘民间艺人’资源库，我们将原本枯燥的观光，升级为深度的文化体验。根据我们的测算，游客的平均停留时间，将从目前的一点二天，延长到至少三天。”
“这多出来的一点八天，意味着什么？”
林舟没有自问自答，而是将目光投向了那位分管文旅的副省长。
副省长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在心里默算，随即眼中闪过一丝惊异：“意味着游客在江北的总消费，理论上会翻一倍以上！”
“没错。”林舟点头，“但这还只是最简单的数学计算。更重要的是‘结构’的变化。”
屏幕上，模型的流转开始加速。
“游客在红山县，跟着张疯子……跟着张承志大师学剪纸，这笔‘学费’，直接进入了文化传承人的口袋。游客在石鼓镇，听孙瞎子讲山神的故事，雇佣当地向导，这笔‘服务费’，留在了当地村民的手中。游客在云顶山，吃着泥湾村直供的有机餐，手机扫码下单，这笔‘菜金’，通过冷链物流，直接打给了我们的农民。”
“大家请看，原本沉淀在景区门票那一百五十亿的资金，被激活了。它们像涓涓细流，开始精准地流向我们的乡村、我们的文化肌理、我们的田间地头。根据沙盘推演，在理想状态下，这部分由‘体验’创造的增量消费，每年将超过三百亿。而实现这一切，我们需要的不是大规模的基建投入，而是对现有资源的重新‘编码’和‘链接’。”
会议室里，响起了细微的倒吸冷气的声音。
所有人都被屏幕上那幅全新的资金流动画卷震惊了。他们仿佛看到，钱不再是死水，而是变成了灌溉全省的活水，所过之处，百业复苏。
“这……这数据，可靠吗？”有人喃喃自语。
林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苏晓派来的那位联络员周敏。周敏立刻打开面前的文件，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报告各位领导，‘清流’行动开展一周，市场监管局接到旅游价格投诉电话，由日均三百余起，下降至日均不足十起。公安厅数据显示，景区周边治安案件发生率，环比下降百分之九十。这些数据，与林舟同志模型中‘营商环境优化’变量的预测结果，基本吻合。”
这句话，如同一颗定心丸，让在场众人看林舟的眼神彻底变了。
如果说之前的汇报是“蓝图”，那么苏晓的行动结果，就是对这份蓝图可行性的第一次“实证”。
这小子，不是在画饼。他是真的算出来了！
赵启明的眼中，终于泄露出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欣赏。他没有急着表态，而是将目光转向了身旁的钱振华。
从始至终，这位来自中央的大笔杆子都未发一言，只是静静地听着。
此刻，钱振华缓缓地摘下眼镜，用绒布仔细地擦了擦，然后重新戴上。他看着林舟，温和地开口问道：“林舟同志，你这个‘全域旅游’，听起来，是想把整个江北省，变成一个巨大的‘活的博物馆’，对吗？”
“活的博物馆”，这个提法，比林舟自己说的“没有边界的景区”更加精准，也更有温度。
“是的，钱主任。”林舟谦逊地回答。
“很好。”钱振华点了点头，又问了第二个问题，“你的整套体系，都建立在一个名为‘云游江北’的智慧平台上。这个平台，将统一入口，统一数据，统一结算。那么，你有没有想过，当这个平台真正覆盖全省，掌控了数千万游客的衣食住行和海量消费数据之后，它本身，会变成一个何等巨大的‘权力中心’？这个权力，谁来监管？”
问题一出，会议室的气氛瞬间又紧张了起来。
在座的都是老手，他们立刻听出了钱振华这个问题的分量。这已经超出了经济的范畴，触及到了治理的根本。一个不受监管的、由数据构成的超级权力，其潜在的风险，不亚于任何形式的腐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舟身上。
林舟的脸上，没有丝毫慌乱。他扶了扶眼镜，镜片反射出一道沉静的光。
“钱主任，您看到了这个方案最核心的风险点。”他坦然承认，随即话锋一转，“所以，从设计之初，我们就为这个平台设置了三把‘锁’。”
“第一把锁，所有权。这个平台，不属于任何一家商业公司，它的所有权，归属省政府，由省大数据局代管。它唯一的KpI，不是盈利，而是公共服务满意度。”
“第二把锁，监管权。平台所有后台数据，对省纪委监委、省审计厅等监督部门，永久开放最高权限。任何一笔资金的流向，任何一次数据的调用，都会留下不可篡改的痕迹。”
“第三把锁，也是最重要的一把锁，收益分配权。”林舟的声音变得格外清晰，“平台本身不参与任何形式的分成。游客消费产生的所有收益，扣除必要的运营成本后，将按照事先设定的、公开透明的算法模型，自动分配给提供产品和服务的个体。比如，一份有机餐一百元，其中五十元给农民，三十元给餐厅，十元给物流，最后十元进入省级旅游发展基金，用于古村落保护和基础设施维护。这个分配算法，将写入底层代码，并向全社会公示，接受所有人的监督。”
三把锁，层层递进，一把比一把关键。
当林舟说完最后一句，钱振华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看了足足有十秒钟。然后，他缓缓地转过头，对身边的省委书记赵启明说道：“启明同志，我来江北调研，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在经济进入新常态之后，地方政府如何寻找新的增长动能，如何实现高质量发展。我看了很多地方，听了很多汇报，但大多还是在土地财政和招商引资的老路上打转。”
他顿了顿，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
“今天，这个年轻人，给了我一个全新的答案。”
钱振华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会议室里，却如洪钟大吕。
“他这个方案，看似是搞旅游，实际上，是以旅游为切入口，盘活了文化、农业、生态等一系列沉睡的资产。他没有向财政要一分钱，却撬动了千亿级的社会资本。他没有增加一个行政编制，却通过数据化管理，实现了跨部门的高效协同。”
“最难能可贵的，”钱振华的目光再次落到林舟身上，这一次，毫不掩饰其中的赞许，“是他从一开始，就设计好了权力的笼子。这说明他思考的，不只是一个项目如何成功，更是一个体系如何健康长久地运行。这份格局，这份远见，在一个如此年轻的干部身上看到，实属不易。”
他放下茶杯，看向赵启明，一字一句地说道：“启明同志，我建议，江北省，可以作为‘全域旅游’发展的第一个试点省份。这个方案，不仅仅对江北有意义，对全国许多面临同样转型困境的省份，都有着巨大的借鉴价值。我会亲自把这份材料，带回北京，放到相关领导的案头。”
话音落下，满座皆惊。
谁也没想到，钱振华会给出如此之高的评价，甚至要亲自推动，将其上升到国家战略层面。
赵启明看着林舟，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他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好！就这么定了！省委成立‘全域旅游’发展领导小组，我亲自担任组长！林舟同志，具体工作，由你来总负责！”
会议室里，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林舟站在汇报席前，在一片掌声中，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他知道，一场更大的战役，才刚刚拉开序幕。
他的目光，仿佛穿过了会议室的墙壁，落在了地图上那个叫“石鼓镇”的小点，和那个叫“张疯子”的名字上。
最硬的骨头，还等着他去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