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的意识如同沉船坠入深海,被无边的黑暗与窒息包裹。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刺破混沌,他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视野模糊摇晃,耳畔是沉闷的嗡鸣和仪器规律的滴答声。他发现自己正仰躺在一个冰冷的金属平台上,头顶上方是一个巨大的、由暗沉石料雕刻而成的环形装置——振钵器。
石环内壁布满古老而繁复的符文,此刻正散发着幽蓝色的微光,如同呼吸般明灭不定。空气中弥漫着臭氧和某种奇异的草木灰烬混合的气味。
“醒了?”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在侧上方响起。马克费力地转动覆盖着厚甲的头颅,视线聚焦。夏天来站在振钵器旁的操作台前,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实验服,银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眼神锐利如鹰隼,正透过一副老旧的护目镜紧盯着他。“听着,大家伙,”夏天来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凝重,“过程会很痛苦,但你必须给我挺住!如果灵息籽碎了,不光你完蛋,麦朵那丫头最后一点念想也得跟着灰飞烟灭!懂吗?”
马克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回应,覆盖着角质的下颌艰难开合:“没有……回头路了……那就……来吧。”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决心,也带着对体内那两股纠缠力量的敬畏。他猩红的瞳孔深处,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
夏天来不再多言,布满老茧的手指在操作台的虚拟键盘上快速敲击。振钵器内壁的符文光芒陡然大盛,由幽蓝转为刺目的炽白。
一股无形的、带着极高频率的震荡波瞬间穿透马克的躯壳,如同亿万根细小的钢针,精准地刺向他脊椎末端那枚搏动着的灵息籽。
“呃——!”马克庞大的身躯猛地弓起,覆盖着厚甲的背部肌肉剧烈痉挛,如同被投入熔炉的巨虫。非人的惨嚎撕心裂肺,在密闭的实验室内回荡。
那感觉并非单纯的物理剧痛,而是灵魂被强行撕扯、意识被高频声波反复碾压的极致折磨。他覆盖着厚甲的手指死死抠住金属平台的边缘,坚硬的合金如同豆腐般被捏得变形。
就在马克的意识即将被这无边的痛苦彻底冲垮、陷入黑暗的瞬间,一股奇异的吸力传来,仿佛灵魂被抽离了躯壳。所有的剧痛、嘶嚎、挣扎都消失了。他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无边无际、流动着银紫色光晕的虚空之中。
低头看去,双手不再是覆盖着骨刺的巨爪,而是属于人类马克的、骨节分明的手掌。他穿着熟悉的猎荒者指挥官制服,身形挺拔而匀称。
“这里是……”马克环顾四周,银紫色的光流如同星河般在脚下流淌,延伸向虚无的远方。这就是……心流控制室的内部?他体内源质海洋的意识投影?
他的目光被脚下不远处一个闪烁着微光的物体吸引。那是一块悬浮着的、形状奇特的蝶骨碎片,表面光滑,散发着温润的白光,上面镶嵌着几个凸起的、类似游戏手柄按键的符文标记。
马克下意识地伸出手指,轻轻按下了其中一个符文。
眼前的景象瞬间变幻。他不再是站在虚空中,而是置身于一个巨大、复杂、如同迷宫般的管道系统内部。
管壁由半透明的、流动着暗紫色能量的物质构成,散发出微弱的光晕,照亮了通道。这正是他体内生命源质流转的通道网络。而他此刻的意识体,正位于管道交汇的一个节点上。
马克尝试着集中意念,再次按动蝶骨手柄上的另一个符文。一股无形的力量引导着他体内的源质流,如同操控水流般,改变着方向,调整着流速。
他小心翼翼地引导着一股精纯的源质流,沿着蜿蜒的管道,向着迷宫深处、那个散发出强大生命波动的核心——灵息籽的方向缓缓流淌而去。
随着源质流的靠近,灵息籽的轮廓在通道尽头显现。它不再是一个简单的能量核心,而是一个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巨大的、如同水晶宫般的奇异空间入口。
马克的意识体毫不犹豫地踏入其中。
光芒闪烁,空间转换。马克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变成了一个大约七八岁的小男孩!身上穿着旧世界常见的童装,脸上还带着些许婴儿肥。他正站在一片无边无际、如同镜面般光滑的乳白色地面上,头顶是流动着七彩霞光的穹顶。
放眼望去,这片奇异的空间里,竟然存在着无数个“自己”!成百上千个小小的马克,穿着不同年代的衣服,表情各异——有的在哭泣,有的在欢笑,有的在奔跑,有的则蜷缩成一团沉睡。他们如同被复制粘贴出来的人偶,散布在这片空间的每一个角落。
“这是……我生命源质的……备份?”马克喃喃自语,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他漫无目的地在这些“自己”之间穿行,每一个“马克”都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他这个闯入者视若无睹。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重复的景象淹没时,前方不远处,一个背对着他的小小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个小女孩,有着一头如月光般纯净的白色短发,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式童装,正蹲在地上,用手指在光滑的地面上画着什么。仅仅是那个背影,就让马克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
他屏住呼吸,一步步靠近,脚步轻得像羽毛落地。
小女孩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停下了画画的动作,缓缓转过头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琥珀色的眼眸,清澈得如同初春融化的山泉,带着孩童特有的懵懂和好奇。小巧的鼻梁,微微抿着的嘴唇,脸颊上还带着一点婴儿肥。这张脸,马克曾在灯塔冰冷的档案照片里见过无数次,那是幼年时的冉冰!缩小版的、活生生的冉冰!
马克呆立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他想开口呼唤她的名字,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一样,只能发出细微的“嗬嗬”声。巨大的震惊和狂喜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的意识。
冉冰歪着头,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同样是小男孩、却表情呆滞的“陌生人”。“你也是生活在地面的人吗?”她的声音清脆稚嫩,带着孩童的天真,“你的衣服……看起来好奇怪哦。”她指了指马克身上那件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旧世界童装。
马克猛地回过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不能暴露身份。这里是他的灵息籽内部,一个由源质和精神构成的奇异空间。冉冰为什么会在这里?她似乎完全认不出自己现在的样子。她问的是“地面的人”,而不是灯塔。
“算……算是吧。”马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个普通的小男孩,带着一丝刻意模仿的童真,“你呢?你从哪里来?”他小心翼翼地反问,心脏狂跳。
“我?”冉冰眨了眨琥珀色的大眼睛,似乎有些迷茫,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沾着“灰尘”的小手,“我……记不太清了。好像……是从一个很高很高的地方掉下来的?不过没关系!”她很快又扬起小脸,露出一个充满希望的笑容,“等我找到我的队伍,我就让他们把你一起带回去,那个地方可安全了!有好多吃的!”
灯塔!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马克的心上。他看着眼前这个缩小版的冉冰,她脸上洋溢着对灯塔纯粹的信任和向往,就像当年那个初入猎荒者小队、对一切充满热忱的少女。
一瞬间,所有的委屈、愤怒、被背叛的痛苦涌上心头。马克的脸瞬间耷拉下来,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抗拒:“我不会回到灯塔的!那里……不准有感情!活着……一点意思都没有!”
冉冰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敏锐地捕捉到了马克话语中的关键词,琥珀色的瞳孔骤然收缩,带着孩童特有的直接和敏锐:“你这话到底什么意思?‘不准有感情’?‘灯塔’?你……你也是从灯塔来的?!”
马克心头一凛,暗叫糟糕。他情急之下说漏嘴了!他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难道要告诉这个缩小版的冉冰,他是未来的马克,灯塔已经变成了一个冰冷的牢笼?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从空间的“天空”传来。整个乳白色的地面剧烈震动,七彩的穹顶如同碎裂的玻璃般布满裂纹。一个庞大无匹的阴影笼罩下来,带着无与伦比的压迫感。
一台巨大、锈蚀、却依旧散发着毁灭气息的机甲残骸,如同陨石般砸落在马克和冉冰不远处。
正是马克曾经的专属重立体——“破晓”!但此刻的它,破损不堪,关节处缠绕着暗紫色的息壤,散发出浓郁的玛娜生态气息。
“是机甲!”冉冰惊呼一声,孩童的本能让她瞬间做出了选择。她不再追问马克的身份,小小的身影爆发出惊人的敏捷,如同离弦之箭,飞快地冲向“破晓”敞开的驾驶舱门!“快进来!里面安全!”
马克来不及多想,几乎是本能地跟着冲了进去。驾驶舱内空间狭窄,弥漫着机油和血腥味。冉冰已经手脚并用地爬进了主驾驶位,小手紧张地在布满灰尘和血迹的控制面板上摸索着。
“你到底是谁?”冉冰一边尝试启动机甲,尽管它看起来早已报废,一边再次追问,语气带着警惕和不安,“你怎么知道灯塔的事?还有……你刚才的表情……”
马克背靠着冰冷的舱壁,心脏狂跳。他该怎么回答?承认自己是马克?她怎么可能相信?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声称自己是未来的猎荒者指挥官?
“我……”马克支支吾吾,大脑飞速运转,“我……我是马克……马克的后代。”他急中生智,编造了一个身份,“我父亲……是马克……他跟我讲过灯塔的事……”这个谎言漏洞百出,但他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
“马克的后代?”冉冰愣了一下,随即转过头,琥珀色的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马克的小脸,仿佛要将他看穿。几秒钟后,她似乎恍然大悟般地点了点头,紧绷的小脸放松了一些,甚至带上了一丝莫名的亲切:“哦!难怪……难怪你长得有点像他小时候的照片!身手也……嗯,有点意思。”她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转过身继续捣鼓着毫无反应的控制面板,嘴里还嘟囔着,“可惜这大家伙好像坏了……”
马克心中五味杂陈。一方面庆幸暂时糊弄了过去,一方面又为冉冰如此轻易地相信了“马克后代”的身份而感到一丝酸楚。她对他的信任,是如此根深蒂固,即使在这种诡异的地方,面对一个陌生的小男孩,只要沾上“马克”的名字,她就能放下部分戒心。
“破晓”残骸如同一个巨大的钢铁堡垒,暂时隔绝了外界的震动。马克和冉冰透过布满裂痕的观察窗向外望去。只见原本平静的乳白色空间已经彻底变了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