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接到电话时,正在城里和一个难缠的客户周旋。
电话那头是村长陈富贵,声音又急又哑,带着山里人特有的惶然:“默娃,你爷……老陈头他,去了。你赶紧回来一趟,铺子里……有些事,非得你来不可。”
爷爷死了。
陈默捏着电话,指尖有些发凉。
他对爷爷的感情很复杂。
父母去得早,他是爷爷带大的,在镇上那间总是弥漫着阴沉木和漆料味道的棺材铺里。
爷爷是个闷葫芦,手艺极好,但也极固执,镇上的、村里的人死了,都来找他打棺材。
陈默从小就在一堆等待成型的木板和刨花里穿行,看着爷爷用那双布满老茧和刻痕的手,一寸寸地摩挲木料,眼神专注得像在抚摸情人的皮肤。
他厌恶那种无处不在的死亡气息和木头腐朽的味道,十八岁那年,拼了命考上城里的大学,头也不回地走了,此后很少回去。
终究还是得回去。
进山的班车摇摇晃晃,把窗外的景色从楼房逐渐切换成灰扑扑的土坡和深绿色的山峦。
回到镇上时,天已经擦黑。
镇子比他记忆里更显破败冷清,只有爷爷那间“陈记寿材”的铺子,还顽固地立在街尾,两盏白纸灯笼已经挂上,在微凉的晚风里轻轻晃荡,发出惨淡的光。
铺门开着,里面却没人守灵。
村长陈富贵和几个面生的本家叔伯站在门口,脸色都有些奇怪,看到他,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更加紧张。
“默娃,回来了。”
陈富贵迎上来,搓着手,语气有些闪烁,
“你爷……在里头。后事我们简单张罗着,就是……就是有些规矩,得你自个儿来。”
“什么规矩?”
陈默皱着眉,往里走。铺子里还是老样子,各种规格的板材靠墙立着,半成品的棺材胚散放在地上,空气里是熟悉的木头和漆味,但似乎……还多了点别的,一种冰冷的、难以形容的气息。
“你爷留下话,”
陈富贵跟在他身后,压低了声音,
“他睡的棺材,得你亲手打。料子……料子他早就自己备好了,在后院那小工房里,锁着的,钥匙在你爷床头柜里。他还说……”
村长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困惑,
“……还说,让你量力而行,千万别逞强,觉得不对,就……就别碰那料子。”
陈默的心沉了一下。
爷爷是个棺材匠,给自己备棺材不稀奇,可这嘱咐,透着古怪。
他在爷爷那张冰冷的硬板床上找到了钥匙,一把黄铜老钥匙,冰凉刺骨。
后院的小工房他小时候被严厉禁止靠近,那是爷爷的禁地。
锁孔有些锈涩,拧动时发出刺耳的“咔哒”声。
门开了。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异香扑面而来,那味道无法形容,像是某种极其名贵的沉香,又混合了陈年中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工房里没有窗,黑黢黢的,只有门口透进的光,照亮了房间中央。
那里,孤零零地立着一根木头。
那不是寻常的阴沉木或柏木。
它通体是一种深邃的、近乎纯粹的黑色,却在黑暗中,隐隐流动着一层极其微弱的、仿佛油脂般的暗金色光泽。
木头大约一人合抱粗,两米多长,形态并不规整,表面布满了某种天然形成的、扭曲繁复的纹路,乍看像云雷,细看却又像无数张痛苦嘶嚎的人脸挤在一起。
那股异香,正是从这木头上散发出来的。
陈默从未见过这样的木头,它美丽,却美得邪异,盯着看久了,竟让人觉得头晕目眩,心底发寒。
爷爷就是要用这根木头,给自己打棺材?
他想起爷爷的嘱咐——“量力而行”。
什么意思?是这木头特别难处理吗?
陈默定了定神,他是爷爷手把手教出来的,虽然多年不碰,底子还在。
他走近,伸手想去触摸那木料。
指尖刚触碰到那冰冷的、仿佛活物般微微起伏的木质表面——
“嗬……”
一声极其轻微、极其嘶哑的吸气声,陡然在他耳边响起!
陈默猛地缩回手,心脏骤停了一瞬。
他霍然回头,工房里空空荡荡,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幻觉?是因为太累,还是这香味有问题?
他稳了稳心神,再次伸手。
这次,他直接双手抱了上去,想试试这木料的分量。
就在他用力试图搬动的一刹那——
无数个声音,男女老少,哭喊、哀嚎、诅咒、祈求……像是瞬间冲破了某个闸口,尖啸着涌入他的脑海!
“放我出去——!”
“好痛啊——!”
“我不想死——!”
“救我……”
声音混乱叠加,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绝望,几乎要撑裂他的头骨。
与此同时,他眼前猛地一黑,无数破碎、扭曲、血腥的画面飞速闪过:垂死挣扎的人,狰狞的鬼脸,荒芜的坟地,流淌的鲜血……
“砰!”陈默猛地松开手,踉跄着倒退几步,后背重重撞在门框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瞬间浸透了衬衫。
那是什么?!这木头……这木头里面……藏着东西!
他惊恐地看着那根静静立着的黑色木头,异香依旧浓郁,那层暗金色的光泽仿佛在嘲弄他的恐惧。
他终于明白爷爷说的“量力而行”和“觉得不对就别碰”是什么意思了。
这根本就不是普通的木料!
这邪门的东西,怎么能拿来做棺材?睡在里面,岂不是永世不得超生?
他连滚爬爬地逃出了小工房,重重锁上门,仿佛里面关着什么洪水猛兽。
他找到村长,声音还在发颤:“富贵叔,那木头……那木头不能用!邪性得很!我爷是不是老糊涂了?赶紧去找别的料子,我重新打一口……”
陈富贵却连连摆手,脸上是比他更深的恐惧:“不行!绝对不行!默娃,你爷交代得清清楚楚,就必须是那口‘自选材’!他说了,要是换了别的木头,他……他躺不安生,怕是……怕是要出事!村里……村里也担待不起啊!”
其他几个叔伯也纷纷附和,眼神躲闪,言辞含糊,但态度异常坚决。
他们似乎对那根邪门的木头,有着一种根植于骨髓的畏惧。
陈默孤立无援。
他看着灵堂上爷爷那张黑白遗照,照片里的老人眼神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期待?或者是嘲弄?
接下来的两天,陈默试图用普通的木料开工,但诡异的事情接连发生。
刨刀崩口,墨线弹不准,甚至好不容易凿出个榫眼,第二天一看却自己长合了!
仿佛有某种无形的力量,在坚决地阻止他使用其他材料。
而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他发现自己开始出现异常。
他的手,那双多年不碰木工活、已经变得白皙修长的手,会在夜里无意识地做出刨削、凿刻的动作。
他的鼻子,能清晰地闻到那根黑色木头散发出的异香,即使他远离工房,锁上门,那味道也如影随形,甚至在他梦里萦绕。
他开始频繁地梦见爷爷。
梦里,爷爷就站在那根黑色木头旁,一言不发,只是用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盯着他,然后,缓缓抬起手,指向那木头。
第三天夜里,陈默被一阵清晰的、富有节奏的“咚……咚……咚……”声惊醒。
那声音,来自后院的小工房。是凿子敲击木头的声响!
沉稳,熟练,一下,又一下,在死寂的夜里格外碜人。
他浑身汗毛倒竖,抄起一把斧头,蹑手蹑脚地走到后院。
工房的门锁依旧完好。
但那凿击声,却真真切切地从门缝里传出来!
他颤抖着,凑到门缝前往里看。
月光惨淡,勉强照亮工房内。
里面空无一人。
只有那根黑色的木头,静静立在原地。
而那“咚……咚……”的凿击声,仍在持续,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工匠,正在对着空气,或者对着那木头本身,进行着无声的雕琢。
陈默崩溃了。
他明白了,这不是选择,是宿命。
从他回到这里,从他用那把黄铜钥匙打开这扇门开始,他就没有退路了。
爷爷的执念,这邪木的召唤,还有这镇上、村里人无形的逼迫,织成了一张他逃不脱的网。
天亮时,他双眼赤红,面色惨白,像一具被抽空了魂灵的行尸走肉。
他走到工房门口,用钥匙开了锁。
异香更浓了。
那根黑色的木头,仿佛在对他发出无声的邀请。
他拿起爷爷留下的工具——那把被摩挲得油光发亮的刨子,那支沉重而冰冷的凿子。
当他的手再次握住它们时,一种奇异的、冰冷的力量感顺着手臂蔓延上来,驱散了部分疲惫和恐惧。
他不再犹豫,开始动手。
处理这木头的过程,是一种无法言说的酷刑。
每一次刨花的卷起,都伴随着脑海中尖锐的嘶鸣;每一次凿子的落下,仿佛都凿在了某种活物的血肉之上。
他汗出如浆,身体冰冷,感觉自己不是在制作棺材,而是在进行一场血腥而原始的献祭。
木屑不是木屑,是飞溅的骨肉;那浓郁的异香,是蒸发出来的痛苦灵魂。
他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整个人陷入一种癫狂的状态。
他的动作越来越熟练,越来越快,仿佛不是他在操控工具,而是那工具,那木头,在引导着他的手。
棺材的形态逐渐显现。
它比普通的棺材更窄,更长,棺盖的弧度带着一种诡异的流畅感,棺身上那些天然形成的扭曲纹路,在他的雕琢下,竟然愈发清晰,愈发像一张张无声呐喊的脸。
第三天黄昏,棺材终于成型了。
它通体乌黑,暗金流光,静静地躺在工房中央,像一头蛰伏的、充满不祥的巨兽。
异香浓郁到了顶点,几乎凝成实质。
陈默瘫坐在地上,看着自己的“作品”,眼神空洞。
他没有上漆,这木头本身,就胜过任何漆料。
入殓的时候到了。
村长和几个胆大的叔伯战战兢兢地进来,看到那口棺材,无不脸色大变,脚步迟疑,仿佛靠近一步都会被吞噬。
他们把爷爷的遗体抬进来,放入棺中。
就在爷爷的身体接触到底板的那一刻——
“嗡……”
一声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嗡鸣响起。
棺身上那些扭曲的“人脸”纹路,骤然间,似乎活了过来,眼窝的位置,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红光。
与此同时,陈默感到一股冰寒刺骨的气息,顺着脚底板猛地窜入他的四肢百骸,最终盘踞在他的心脏位置,狠狠一扎!
“呃!”
他闷哼一声,眼前发黑,差点栽倒。
那股冰冷的触感停留了一瞬,然后缓缓沉淀下去,仿佛在他体内找到了归宿,不再动弹,只留下一种诡异的、仿佛血脉相连般的“完整感”。
他猛地意识到,爷爷那句“自选材”,选的或许不只是他沉睡的棺材,更是……他继承这棺材铺,以及这邪门木料的……继承人。
棺材盖合上,沉重的钉子一颗颗敲进去,发出沉闷的回响,像是敲在每个人的心口。
丧事草草结束。
爷爷被抬往后山祖坟下葬,那口诡异的黑棺在送葬队伍中,显得格格不入,所过之处,连鸟鸣都消失了。
陈默没有跟去。
他留在空荡荡的棺材铺里,坐在爷爷常坐的那张磨得发亮的矮凳上。
夕阳的余晖从门缝里斜射进来,在地上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掌心。
掌纹似乎发生了一些细微的改变,多了一些以前没有的、断续的纹路,隐隐构成某种熟悉的、扭曲的图案。
他还能离开吗?
体内那盘踞的冰冷,以及掌心这诡异的印记,无声地宣告了答案。
他转头,看向后院小工房的方向。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那黑色木头的异香,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新的渴望。
这“寿材自选”,选的从来不是安眠之所。
而是枷锁,是传承,是一个他永远无法摆脱的、与死亡和邪异共生的未来。
铺子角落里,那些等待已久的普通木料,在昏暗的光线下,静默无声。
仿佛在等待着他,用这双被诅咒的手,去敲响下一个顾客的……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