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地方,管风筝不叫风筝,叫“纸鸢”。
老辈子传下来的规矩,放纸鸢有三不放:
一不放雷雨天,说是容易引雷;
二不放坟头地,怕惊扰了底下安眠的;
三不放人像鸢,尤其是那种画了五官、活灵活现的“人脸鸢”。
说那纸鸢飞得高了,沾了天上的“虚气”,又离了人的掌控,那画上去的人脸就容易“活”,生出自己的念头,再也不肯回来,甚至……会反过来,纠缠放鸢的人。
村里的老篾匠韩爷,扎纸鸢的手艺是一绝。
他扎的燕子、蜈蚣、老鹰,飞起来又稳又高,活灵活现。
但他从不扎人像鸢,有人出高价订,他也总是摇头拒绝,眼神里带着讳莫如深的恐惧。
孩子们好奇追问,他只摸着他们的头,叹口气:“娃娃们,有些东西,飞上去,就下不来了。”
村东头有个叫阿吉的年轻后生,胆子大,性子野,不信这些老掉牙的规矩。
他瞧不上韩爷那些花鸟鱼虫,总觉得不够气派。
他心心念念,想扎一个最大、最威风的人像纸鸢,画上怒目圆睁的武将脸,放到天上去,让全村人都瞧瞧。
这年开春,阿吉瞒着家里人,偷偷砍了后山一根最好的青竹,削篾、绑扎、糊纸,忙活了好几天,一个丈二高、披挂纸盔甲的武将纸鸢终于成了型。
就差最后一步——画脸。
他想起韩爷的警告,心里也有些打鼓。
但看着那威风凛凛的纸鸢架子,一股不服输的劲头涌了上来。“哼,都是自己吓自己!我偏要画!”
他调好颜料,对着不知从哪本旧书上描下来的武将画像,细细地勾勒起五官。
浓眉、豹眼、阔口,面容凶悍,栩栩如生。
画到最后一笔——点睛时,他的手不知怎的抖了一下,一滴浓墨恰好滴在了那武将的左眼瞳孔里,晕开一小团墨渍,让那只眼睛看起来,像是蒙上了一层阴翳,带着几分邪气。
阿吉皱了皱眉,想修改,又怕弄巧成拙,心想:“一点点墨渍,飞高了谁也看不见。”便作罢了。
第二天,天气晴好,东风正劲。
阿吉扛着他那巨型的武将纸鸢,兴冲冲地跑到村外最开阔的打谷场上。
巨大的纸鸢一展开,立刻引来了不少村民围观,大家啧啧称奇,也都隐隐带着担忧。
阿吉得意洋洋,在伙伴的帮助下,牵着粗长的麻线,迎着风奔跑起来。
那武将纸鸢吃足了风,摇晃着,挣扎着,猛地一挣,竟然真的腾空而起!
“飞起来了!飞起来了!”阿吉和伙伴们欢呼。
纸鸢越飞越高,越飞越稳。
那武将的轮廓在蓝天映衬下,确实威风凛凛。
可看着看着,有人觉得不对劲了。
那纸鸢飞的姿势,有些怪。
不像别的纸鸢那样随风飘摇,反而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自主的意味。
尤其是那张脸,离得远了,五官模糊,但那团左眼的墨渍,在阳光下,仿佛成了一个深邃的黑洞。
偶尔纸鸢转弯时,那脸孔的角度变换,底下的人竟觉得,那画上去的眼睛,似乎……在俯视着他们,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
阿吉起初没在意,只顾着放线,想让纸鸢飞得更高。
可渐渐地,他也感觉手里的线绷得异常紧,不像是在牵引纸鸢,倒像是在和什么东西拔河。
而且,那线传来的力道,带着一种奇怪的韵律,一紧一松,仿佛……是纸鸢那头,在有节奏地拉扯。
他心里开始发毛,想起韩爷的话。
眼看日头偏西,风势也渐渐小了,他便开始收线。
这一收,更是诡异。
那纸鸢竟像是钉在了天上,纹丝不动!
阿吉用尽了吃奶的力气,脸憋得通红,那麻线深深勒进他的手掌,几乎要割破皮肉,可线轴就是转不动分毫。
“邪门了!”
阿吉又惊又怒,招呼伙伴们一起上来拉。
四五个小伙子,一起用力,那麻线发出“嘎吱嘎吱”不堪重负的声音,可天上的纸鸢,依旧稳稳地悬在那里,甚至……好像比刚才又高了一点。
就在这时,一个眼尖的孩子指着天上,惊恐地叫道:“你们看!它的脸……它的脸在动!”
众人骇然望去。
只见夕阳的余晖下,那高空中的武将脸孔,似乎真的起了变化!
那原本怒目圆睁的表情,嘴角竟然微微向上扯起,形成了一个极其僵硬、诡异的笑容!
而那团左眼的墨渍,仿佛活了过来,在缓缓流动!
“鬼……鬼啊!”
不知谁喊了一声,围观的人群顿时炸了锅,吓得四散奔逃。
阿吉和几个伙伴也吓得魂飞魄散,再也顾不得纸鸢,丢下线轴,连滚带爬地往村里跑。
那无人控制的线轴,被绷紧的麻线拖着,在打谷场上疯狂地跳动、旋转,发出“啪啪”的抽击声。
当天晚上,阿吉就发起了高烧,胡话不断,反复喊着:“别拉我!我不上去!我不上去!”
更可怕的是,村里好几户人家都说,夜里听到屋顶瓦片上,有“沙沙”的、像是纸张摩擦的声音,还有沉重的脚步声。
有人起夜,甚至隐约看到一个高大的、穿着纸盔甲的影子,在月光下一闪而过。
第二天,有人壮着胆子去打谷场看,只见那线轴早已不知所踪,只剩下半截断裂的麻线,散落在地上。
而天空中,万里无云,那武将纸鸢,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家都说,那纸鸢成了精,自己飞走了。
然而,事情并没有结束。
自那以后,阿吉就变得神神叨叨,时常一个人对着天空自言自语。
天气好的时候,他总会指着某个方向,惊恐地说:“它在那儿!它在看着我!”
起初没人信,直到有一天,一个外乡的货郎路过村子,闲聊时说起,他在离这儿几十里外的一座荒山上,看到过一个破破烂烂的、像是个巨大纸人的东西,挂在一棵枯树的树梢上,脸上似乎还画着五官,随风飘荡,看着怪瘆人的。
村里人听了,无不色变。
而那之后,每逢刮大风的天气,村里总有人会做同一个噩梦:
梦里,那张诡异的武将脸孔,带着那僵硬的、墨渍晕染的笑容,从高空中缓缓逼近,纸做的盔甲哗啦作响,伸出苍白的手,想要把人拉向天空。
韩爷听到这些,只是默默地抽着旱烟,浑浊的眼睛望着远方,喃喃道:
“飞上去,就下不来了……沾了虚气,画了形,就有了念想……那不是纸鸢,那是个想找替身的‘空壳鬼’啊……”
从此,我们那儿再也没人敢扎人像纸鸢。
孩子们放纸鸢,也只敢放些简单的几何形状,或者至多是韩爷扎的那些不带眼睛的鸟兽。
打谷场也荒废了,没人再敢在傍晚时分靠近。
据说,在某些起风的夜晚,还能听到高空传来隐隐约约的、纸张猎猎作响的声音,仿佛那个迷失在人世与虚空间的人脸风筝,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寻找着,下一个能把它“接”下来的、不守规矩的放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