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灰还温着,麦穗的手指在冰窖口边缘蹭了蹭,指尖沾上一层薄霜。她没甩,反而用拇指捻了捻,抬头对阿禾说:“昨夜下过一场小雪,今天窖底应该还能撑住冷气。”
阿禾蹲下来,往里头探了探头:“可那半只鹿肉早上就发酸了,腥味直冲鼻子。再这么下去,打一次猎,倒有半头烂在手里。”
麦穗点点头,从鹿皮囊里抽出一块新陶片,炭笔划了几道:“一头成年鹿,剔骨分肉能出八十斤左右。若一天用五斤,十六天就得吃完——可咱们这地方,哪能隔十几天就打一回大猎?”
“除非……”阿禾顿了顿,“能让肉一直冻着?”
“我想过。”麦穗低声说,“小时候老家有过冬的地窖,城里人叫‘冰库’。要是能把温度压住,肉就不会坏。”她用笔尖在陶片上画了个方框,“底下铺草隔热,中间架木格,肉包好放进去,上面再压雪封顶。只是……我不懂这法子能不能行,也没人说得清道理。”
话音刚落,山道那边传来一阵窸窣响动。一个背着竹篓的老者正踩着碎雪走来,鼻尖微动,像是闻着什么气味。他走近冰窖口,弯腰摸了摸内壁的霜层,忽然咧嘴一笑:“寒而不散,阴气凝物——妙啊!”
麦穗认得他,是常在陇西一带游走的医者徐鹤。前些日子他还为一口豆酱驻足三天,临走时留下一句“酸可解腐”,被村里几个识字的妇人记在纸上当了宝。
“徐大夫?”她站起身,“您也懂这个?”
徐鹤拍了拍药篓:“老夫不懂肉,但懂‘寒胜则凝’四个字。《素问》讲‘冬主藏,寒主收’,万物闭藏,气血内敛,正是为了保精守神。你这冰窖,不就是‘藏’的形,‘收’的势?若把刚宰的兽肉速速分切,裹严实了埋进去,岂非如同人体养阴存精?”
他说得兴起,索性盘腿坐在雪地上,从篓子里抽出一卷竹简和一支秃笔,刷刷写了起来:“第一,选壮兽,血要放尽,脏腑去净;第二,切块不宜过大,每块不过半斤,裹干苇叶防潮气侵入;第三,入窖后层层叠放,底层垫厚草,中层设木格,顶层覆雪压实——三日不开封,寒气不泄,则肉可存三月不腐。”
阿禾凑过去看:“您这是……给咱们写法子?”
“不是给谁。”徐鹤头也不抬,“是给天下人写的。往后饥荒年月,一家一户都能存点荤腥,何须等官仓开恩?”
麦穗接过竹简细看,忽然笑了一声:“您说的‘阴气凝物’,其实就跟我说的‘低温保鲜’是一回事吧?”
徐鹤一愣,随即抚须大笑:“哎哟!你这妇人,竟能说出这等话来!一个是从天地阴阳讲,一个是从实物冷热论——殊途同归,殊途同归啊!”
笑声惊飞了檐角一只麻雀。
当天傍晚,村西猎户送来了新打的一头野鹿。麦穗立刻召集六个手脚利索的妇人,在共食灶旁支起案子。她先让人烧开一大锅水,把刀烫过一遍去腥,然后亲自操刀,按徐鹤写的尺寸一块块分割。
“别贪快。”她一边割一边叮嘱,“切歪了没关系,要紧的是速度。肉一暴露在外,热气就往上跑,冻得慢,容易坏。”
阿禾负责包扎,每一块都用晒干的芦苇叶仔细裹紧,再用麻线缠两圈。有个年轻媳妇忍不住问:“真能放三个月?我娘说冬天留的腊肉,到开春都长毛。”
“腊肉靠风干盐腌,耗料又费时。”徐鹤站在边上解释,“这法子不同,是借天地之寒气锁住肉中精元,不使外邪入侵。只要冰不化,草不湿,就能一直存着。”
说话间,冰窖已被重新布置完毕。底层铺了半尺厚的枯草,中层横竖搭了木架子,顶层预备好压雪的草席。亥时刚过,最后一包鹿肉被送进窖中,盖严封实。
“明早开窖查验。”麦穗抹了把额头的汗,“今晚谁都别想这事,回去睡觉。”
次日天刚亮,一群人就围在冰窖口。麦穗带头掀开封口,寒气扑面而来。她伸手取出最上层的一包,解开苇叶,里面的鹿肉硬得像石头,表面结了一层薄霜,凑近闻了闻,毫无异味。
“切一点试试。”她说。
阿禾拿刀削下一片薄肉,在清水里涮了涮,直接送入口中。嚼了几下,点头:“没怪味,就是凉得牙疼。”
麦穗也尝了一口,转身对众人说:“可以炖汤。”
灶火很快燃起,铁锅烧热,姜片爆香,冻肉下锅翻炒片刻,加水熬煮。半个时辰后,油花浮起,香气四溢。
第一批试吃的十几个人围上来,每人一碗。有人喝完咂咂嘴:“比新鲜肉还香些,不腻。”
“是不是因为冻过,血水都凝住了?”一个老妇人问。
徐鹤笑道:“正是如此。血浊则腐,寒凝则清。这法子不仅省粮,还能免病。”
消息传得比风还快。不到中午,邻村就有妇人赶来打听“冻肉怎么存”。麦穗让阿禾抄了几份竹简,当场讲解步骤。
“真的不用盐?”有人不信。
“不用。”阿禾指着简上的字,“徐大夫说了,盐多伤肾,寒藏才是正道。”
到了下午,连赵王氏都拎着个小包袱来了。她站在灶边犹豫半天,终于开口:“我家那口子昨天打到只山羊,能不能……也送一半来冻着?”
麦穗看了她一眼:“能。但得按规矩来——肉要现宰,血放干净,切块、包叶、入窖,一步都不能少。”
“我晓得。”赵王氏低头,“我带了两个儿媳,听您吩咐。”
傍晚时分,冰窖已存入三批肉类:鹿肉、羊肉、还有半扇野猪肉。麦穗蹲在窖口,用炭笔在陶片上记录:“初试成功。温度稳定,无霉变,无异味。预计可支撑共食灶每日供肉五斤,连续九十日。”
阿禾走过来递水:“徐大夫说他今晚要改竹简,把‘三月不腐’改成‘百日可存’,更稳妥些。”
“让他改。”麦穗喝了口水,“这东西不能只咱们会,得让更多人知道。”
徐鹤果然没走。他在村东借了间草屋,点着油灯修订竹简,边写边念叨:“……宜择深冬时节制备,避阳光直射,忌频繁启封……凡开启,须速取速闭,以防阳气侵扰……”
三更天,他亲手将最终版交到麦穗手上:“此技不属于我,也不属于你。它该刻在每一口冰窖边上,写进每一个炊妇心里。”
麦穗接过竹简,感觉沉甸甸的。
第二天清晨,共食灶飘出了久违的肉汤香。孩子们围在锅边不肯走,眼巴巴看着大人们舀汤分碗。
麦穗站在灶台前,手腕上的艾草绳被晨露打湿,鹿皮囊里多了那块记着冻肉数据的陶片。她望着升腾的炊烟,听见身后阿禾低声说:“第一批冻肉火候记录已经整理好了,明天就开始教识字的姐妹誊抄。”
她刚要答话,村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浑身是土的少年跌跌撞撞跑进来,手里攥着半截染黑的布条,脸色发青。
“麦穗姐!”他嗓子劈了,“北岭……北岭的运粮队……被人劫了!领头的……说是陆恒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