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还温着,麦穗的手掌贴在锅沿,指节因用力微微泛白。她盯着灶口残火,一缕青烟从砖缝里钻出来,歪斜地往上爬。阿禾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得黄土发闷。
“西口粮道断了。”阿禾喘着气,“三日,没一辆车进村。”
麦穗没抬头,只把左手伸进鹿皮囊,摸出那块记满数字的陶片。她蹲下身,用炭笔飞快划了几道:“存粟六石八斗,日耗一石一斗……撑六天。”
“会不会是路上出了事?”
“不是。”她声音压得很低,“前日还有盐商驼队绕过赵家沟往北走,咱们这方向一辆都没见。这不是路断,是人拦。”
阿禾皱眉:“谁敢卡咱们的粮?”
麦穗冷笑一声:“还能是谁?上次测谎盘没烧出毛病,就换刀子插饭碗——他陆恒,不让人吃饭,就想让人跪着求他开恩。”
她说完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灰,走向共食灶中央那根竖起的木杆。上面挂着半截破布条,是去年旱时系的祈雨符,早褪了色。
“敲钟。”
阿禾愣了下:“现在?”
“现在。”麦穗看着村东头几户人家冒起的细烟,“越晚越乱。告诉她们,今晚议事,不来也得来。”
钟是口废铁锅吊在槐树上,敲起来声音刺耳。不到半个时辰,二十多个妇人围拢过来,有的还抱着孩子,脸上都带着慌。
“听说粮车不来了?”一个老妇人拄着拐杖问。
“不止不来。”麦穗站在石墩上,声音不高,“是有人不让来。我查过账,周边四个村子都有补给入村,唯独咱们,断得干干净净。”
底下嗡地响成一片。
“是不是县令又设卡?”
“不可能!上回校尉授衔的事才过去几天,官府刚夸咱们呢!”
麦穗摆手,等声音静了些才说:“不是官府下的令,是有人借官道做生意,顺手掐了咱们脖子。他要的不是钱,是要我低头。”
她顿了顿,扫视一圈:“我知道你们怕。饿肚子最怕。可越是怕,越不能坐等。明天一早,我要带人进山找吃的。三十里外的老岭,听说长着一种红果子,能充饥。”
“野果?”赵王氏突然从人群后头挤进来,手里还攥着擀面杖,“你疯了吧!野果也能当饭吃?上回你教人做菜团,我家老头吃了拉了一夜!”
麦穗看她一眼:“那你愿意饿着等官粮?等得到吗?”
“你——!”赵王氏气得脸通红,举杖要骂,却被旁边两个媳妇拉住了。
“我去。”一个年轻妇人站出来,“我爹死在战场上,我不信命。”
“我也去。”
“算我一个。”
陆续又有九个人报了名。麦穗点点头:“明早鸡叫动身,带水壶,穿厚鞋。回来之前,谁也不准说泄气话。”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亮,一行十一人出了村。山路越走越窄,草比人高。走到一处陡坡,麦穗脚下一滑,整个人摔坐在泥里,左腕上的艾草绳也被石头蹭断。她捡起来看了看,随手从怀里撕了条麻布重新绑上。
“姐,你还行吗?”有个姑娘扶她。
“没事。”她拍拍腿,“我以前在地里刨一天,晚上回家还得喂猪。这点路,不算啥。”
中午时分,终于到了老岭。林子深处,一丛丛小树挂着成串红果,像熟透的枣子。
“这东西能吃?”有人迟疑。
“先试。”麦穗摘了几颗,塞进随身带的小布袋,“抓只野兔来。”
等了半日,兔子吃了果子后活蹦乱跳,没一点异样。她这才剥开一颗,放进嘴里。
初嚼时又涩又苦,舌尖发麻。但咽下去后,腹中渐渐暖起来,力气也跟着回了一些。
“可以。”她掏出炭笔,在陶片上写:“五加皮,秋熟,耐饥,微涩可煮甜。先泡水去涩,再熬粥。”
众人立刻动手采摘。袋子装满,背篓填实,连衣兜都塞满了。返程路上,谁也没喊累。
第三天傍晚,村口飘起了第一缕果香。
二十口陶锅架在灶区,果子泡过清水,加点粗盐和陈年豆酱一起熬。稀粥翻滚,颜色由红转褐,气味从酸涩慢慢变得醇厚。
麦穗拿着长勺挨锅搅动,额头上全是汗。阿禾在一旁登记每锅分量,嗓子都喊哑了。
“开饭!”
三百份陶碗依次递出。人们捧着碗,将信将疑地喝了一口。
“咦?”
“不难喝啊。”
“比我家里那霉米强多了。”
赵王氏端着碗站在边上,迟迟没动。她儿子催她:“娘,喝啊。”
她瞪眼:“万一有毒呢?”
“都吃了两轮了,谁吐了?”
她犹豫半天,终于抿了一口。眉头先是皱着,接着一点点松开。最后,她把整碗全喝了,连底儿刮干净。
“……确实香。”她低声说,“比盐商卖的强。”
没人接话。但她没再骂,转身默默把空碗放进水盆里。
夜里,月光照着灶台。麦穗蹲在锅边,继续用炭笔记录火候时间。新编的艾草绳缠在腕上,湿漉漉的,还没干透。鹿皮囊鼓鼓囊囊,除了种子,还塞着几把晒好的五加皮枝叶。
远处田埂上传来犬吠,巡夜的妇人提着灯走过,影子被拉得很长。
麦穗放下笔,伸手拨了拨灶里的余烬。火光一闪,映在她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