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朔风卷过新绛宫殿高耸的飞檐,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晋国大殿之内,炭火烧得再旺,也驱不散那股弥漫在公卿大夫之间的凛冽寒意。今日的朝会,注定不会平静。
晋景公高踞君位,面色沉凝,目光扫过下方分立两班的臣子,在垂首肃立的赵朔身上略微停顿,又飞快移开,最终落在于班列前端、气宇轩昂的郤克身上。赵朔今日奉诏上朝,依旧穿着素净的深衣,未着甲胄,也未佩重剑,只是静静站在那里,低眉顺目,仿佛一座沉默的山峦,与往日锐气逼人的中军元帅判若两人。
短暂的日常政务奏报后,大殿内的气氛陡然紧绷起来。郤克整理了一下衣冠,手持玉笏,大步出列,声音洪亮,打破了那层虚伪的平静:
“臣,郤克,有本启奏!”他目光锐利如刀,直指赵朔,“臣弹劾中军元帅赵朔三大罪!”
此言一出,满殿皆寂,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郤克和赵朔身上。
“其一,刚愎自用,丧师辱国!”郤克声音激昂,字字如锤,“鄢陵之役,赵朔不听良言,一意孤行,致使我大晋精锐损失惨重,数万忠魂埋骨异乡!此乃渎职之罪,罪一!”
“其二,屈膝求和,国威尽失!”他继续喝道,语气中充满了痛心疾首,“面对楚军,不思奋勇抗敌,反而签订城下之盟,承认我大晋战败!使我百年晋国,蒙受奇耻大辱!此乃辱国之罪,罪二!”
“其三,”郤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诛心之论,“战败之后,不知反省,反而交通内外,其府中竟藏匿违禁军械,其家臣范鞅擅离职守,不知所踪!臣怀疑其有怨望之心,图谋不轨!此乃不臣之罪,罪三!”
三大罪状,一条比一条狠厉,尤其是最后一条“不臣之罪”,几乎是赤裸裸地指控赵朔谋反!
“三罪并罚,按律当诛!”郤克最后掷地有声,躬身对晋景公道,“请君上明正典刑,以儆效尤,慰藉阵亡将士在天之灵,重振我大晋国威!”
郤克话音落下,他的几名党羽立刻出列附和,言辞激烈,要求严惩赵朔。朝堂之上,一时间形成了对赵朔极为不利的舆论压力。
就在这时,韩厥深吸一口气,出列反驳。他没有直接为赵朔的“罪责”开脱,而是将重点放在了鄢陵之战的“情有可原”上。
“君上,诸位同僚!”韩厥声音沉稳,带着沙场宿将特有的厚重感,“鄢陵之战,楚军兵力数倍于我,且以逸待劳。赵元帅率军浴血奋战,身先士卒,魏颙将军重伤,‘武卒’十不存三,此皆臣亲眼所见,绝非怯战畏敌!”
他目光扫过郤克等人,继续道:“至于盟约之事,当时我军粮草将尽,伤亡过半,已是绝境!赵元帅为保全我大晋数万将士性命,为存续国家元气,不得已忍辱负重,签订盟约!此乃壮士断腕,存人失地之举!若当时玉石俱焚,今日之晋国,何以面对虎视眈眈之秦、齐?何以震慑蠢蠢欲动之戎狄?”
韩厥的辩护,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将赵朔的行为拔高到了“为国保存实力”的层面,引起了不少并非郤克嫡系的卿大夫的暗自点头。的确,全军覆没和忍辱偷生,哪个对晋国更有利,不言而喻。
这时,一直冷眼旁观的栾书,终于缓缓出列。他先是向晋景公行礼,然后才慢条斯理地说道:“郤克大夫所言,依法论事,言之成理。韩厥大夫所陈,据实论情,亦有其据。鄢陵之败,确为事实,赵元帅身为统帅,难辞其咎。然,其最终抉择,保全大军,亦是不争之功。”
他这番话,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实则将“罪”与“功”并列,极大地冲澹了郤克要求“按律当诛”的严厉性。他最后说道:“如何处置,关乎国体,亦关乎军心民心。臣以为,当由君上圣心独断,权衡利弊,以示公允。”
栾书的态度,微妙而关键。他既没有完全站在赵朔一边,也绝不愿意看到郤克借此机会一家独大。他的“公允”之说,实际上是为晋景公提供了一个不下狠手的台阶。
就在朝堂上争论不休之际,一直沉默的赵朔,终于动了。他缓缓出列,走到大殿中央,对着晋景公,深深一揖,然后直起身。
他没有看郤克,也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平静地注视着王座上的国君,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大殿:
“君上,鄢陵之败,臣,万死难赎其罪。”他开口便是认罪,态度极其恭顺,“臣统兵无方,致使将士殒命,国威受损,此乃臣之过,臣愿领受任何责罚,绝无怨言。”
这番姿态,让原本一些准备看他激烈反驳的人大感意外。连晋景公的眉头都微微动了一下。
赵朔继续说道:“至于盟约之事,臣当时之心,天地可鉴,只为保全袍泽,延续国脉。若因此使君上蒙羞,使国家受辱,臣……罪该万死。”他再次深深躬身。
然后,他话锋微微一转,但语气依旧平缓:“臣自知罪孽深重,已不配再居元帅之位,执掌国之重器。恳请君上,免去臣中军元帅一职,收回兵符印信。臣愿散尽家财,抚恤阵亡将士家属,以赎罪愆。”
以退为进!
赵朔主动请辞元帅之位,并提出散财抚恤,这姿态放得极低,几乎堵住了所有要求严惩他个人的口实——他都已经认罪、辞官、散财了,你们还想怎样?难道非要逼死这位刚刚为国家保存了数万精锐的统帅吗?
果然,赵朔这番话一出,朝堂上原本一边倒要求严惩的声音,顿时弱了下去。就连郤克,一时也有些语塞。他的目标是彻底扳倒赵氏,而不仅仅是赵朔个人辞官。但赵朔如此光棍地交出最核心的兵权,让他后续的许多攻击都像是打在了棉花上。
三、 景公的决断与风暴的暂息
晋景公高踞王座,将下方所有人的表情尽收眼底。郤克的咄咄逼人,韩厥的据理力争,栾书的模棱两可,以及赵朔这出人意料的以退为进……他心中飞快地权衡着。
彻底拿下赵朔,甚至清算赵氏?且不说赵氏在军中、在地方的庞大势力可能引发的反弹,单是郤克借此坐大,就绝非他愿所见。而且,赵朔最后那“保全大军”的理由,也确实打动了他。晋国,经不起再损失一个能统兵的大将和数万精锐了。
但鄢陵之败,影响太坏,也必须有人承担责任,给国人一个交代。
良久,晋景公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赵朔。”
“臣在。”赵朔躬身应道。
“鄢陵之败,你身为元帅,罪责难逃。念你往日有功,此番亦是为保全士卒,寡人便从轻发落。”晋景公缓缓说道,“即日起,免去你中军元帅之职,收回兵符印信,闭门思过,非诏不得出!着你出私财,厚恤阵亡将士家属,不得有误!”
“臣,谢君上不杀之恩!谨遵君命!”赵朔再次深深一揖,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至于中军元帅一职……”晋景公目光扫过郤克和栾书,略一沉吟,“暂由中军佐栾书代理。”
这个任命,再次体现了晋景公的平衡之术。他没有让势头正盛的郤克接任,而是选择了态度相对中立的栾书。
“退朝!”
晋景公起身,拂袖而去。朝会结束,这场风波看似以赵朔被免职、软禁而告终。但所有人都知道,这绝非终点。赵氏与郤氏的矛盾已然公开化、白热化。郤克未能一举将赵朔置于死地,绝不会甘心。而交出了兵权的赵朔,如同被拔去利齿的勐虎,他将如何在接下来的困局中自保,甚至反击?
新绛的天空,依旧阴云密布,更大的风暴,正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凝聚。赵朔随着退潮的臣子们默默走出大殿,冬日的阳光照在他素色的深衣上,却带不来丝毫暖意。他的眼神低垂,无人能窥见其中深藏的寒意与计算。失去元帅之位,不过是丢掉了最显眼的靶子。真正的博弈,从现在起,换到了另一个更加凶险的棋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