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六，雪后初霁。太极殿金砖地面积着未干水渍，百官朝靴踏过时发出细碎黏连声。陈强立在武官行列首位，紫袍玉带，腰间却未配剑——按制，面圣需解兵。
龙椅上方的盘龙藻井投下阴影，正好遮住皇帝半张脸。司礼监掌印太监展开黄绢，尖声诵读北疆捷报。当念到“阵斩混沌骑兵三万”时，文官队列里几声轻咳格外刺耳。
“陈爱卿。”皇帝的声音从藻井阴影下传来，“镇渊卫伤亡几何？”
“阵亡九千七百人，重伤残废者逾三千。”陈强出列应答。他听见身后户部尚书倒抽冷气——这是昨日才呈上的密报数字，皇帝显然早已看过。
“阵亡将士抚恤，需八十万两。”皇帝指尖轻敲扶手，“然国库岁入仅千万，北疆战事已耗去三成。”
首辅王文谦突然出班：“老臣查证，镇渊卫缴获金帐王庭财货价值百万，未入国库。”
殿内死寂。陈强看见三皇子嘴角微不可察一扬。那些财货半数分赏将士，半数用于修筑边关工事，此事曾具本上奏，如今却成罪证。
“陈卿可有解释？”皇帝问。
“赏赐册簿在此。”陈强从袖中取出兵部盖印文书，“每笔皆有边军监理使画押。”他目光扫向角落——那位监理使是首辅门生，此刻正低头搓揉笏板。
“纵然如此，”兵部侍郎突然插话，“伯爷私调隼字营驻防皇陵，恐违祖制。”
这是半月前的事。当时噬源珠示警，显示皇陵龙脉异常波动，陈强才派亲信前往巡视。如今却被曲解为屯兵窥伺陵寝。
皇帝沉默良久：“陈卿劳苦功高，当享清福。朕意增设东海巡阅使一职，秩同二品，代天巡狩海疆。”
圣旨当庭颁下。明升暗降，削其实权。退朝钟响时，几个御史围住陈强道贺，眼底却藏着试探。
陈强走出承天门，雪光刺眼。新赐的东海巡阅使节钺握在手中，金漆木柄刻着蟠龙纹——与当年冥罗教密室发现的令牌纹样一模一样。
腊月廿六，宣旨太监踏着积雪迈进镇渊伯府时，陈强正在后院试弓。新制的三石强弓拉满即放，箭矢钉入百步外箭靶红心，尾羽微颤。
“镇渊伯接旨——”太监嗓音尖利，身后小黄门捧着的描金托盘里，靖海侯印信在雪光下泛着青灰色。
陈强单膝点地，听太监诵读骈四俪六的诏书。“……北疆砥柱，功在社稷……特晋靖海侯，领东海巡阅使，节制沿海三州水师……”赏赐极厚，黄金千两，东海明珠十斛，却绝口不提镇渊卫兵权归属。
太监堆笑递上印信：“侯爷年轻有为，此去东海历练几年，回朝必当大用。”他指尖轻轻划过托盘边缘，留下道浅痕——这是司礼监示警的暗号。
陈强叩首谢恩。起身时，瞥见府门外闪过几道黑影——兵部的眼线早已布控。他不动声色引太监入厅用茶，对方却以“复命要紧”推辞，临走前似无意道：“听闻侯爷旧部刘威近日告病，薛师也请辞返乡了。”
送走天使，陈强展开随旨附赠的东海舆图。朱笔圈出的巡阅范围皆在远海荒岛，最近一处补给港竟在千里之外。图中暗藏玄机：某处礁群旁有墨点，蘸水擦拭后显出小字——“倭寇频现，慎入”。
“侯爷，兵部来函。”管家呈上信匣。火漆印是兵武监特有，匣内却无文书，只躺着一枚锈迹斑斑的弩机零件——与当年冥罗教刺客所用制式相同。
当夜，陈强独坐书房。噬源珠在案头泛着微光，珠内星图显示东海某处有巨大能量漩涡，与舆图中墨点位置重合。他捻起赏赐清单，发现明珠数量与三皇子寿辰贺礼单上的数目完全一致。
“备船。”陈强突然吩咐暗处亲随，“三日后，赴任。”
五更时分，一骑快马驰出北门。马上骑士裹着斗篷，背负长弓——那是陈强麾下最擅伪装的斥候。真正的靖海侯，此刻已换上粗布衣，消失在通往海港的漕运船队中。
正月十八，鹭洲港海风刺骨。陈强站在废弃的官造船坞前，面前是十二艘亟待修葺的旧舰。工部拨来的木料堆在雨中，散发着霉味。
龙骨蛀蚀三成，帆缆需全换。老船匠敲击着船板，按规程，修好至少要半年。
陈强捡起块松动的船板，指尖蚀劲微吐，木屑簌簌落下：砍伐东山黑松，蒸煮后阴干。二十日内，我要见新龙骨。
当夜，港外悄无声息驶来三艘商船。刘威带着两百名镇渊卫旧部登岸，众人皆作苦力打扮，担挑里藏着精铁工具。薛师检查木料后摇头：官料浸过水，强弩可用。
黎明时分，船坞突然起火。等州府救火队赶到，十二艘旧舰已烧得只剩焦黑骨架。陈强当众斩了看守船匠的校尉，上书请罪。三日后，朝廷批复发还罚俸，默许他自筹舰船。
真正的工程在暗处进行。鹭洲城外私港里，新龙骨正被架上船台。匠人是从死牢提出的前朝将作监大匠，看守是自愿留下的伤退老兵。陈强每日巡视，用蚀劲探入关键榫卯，木料纹理在他感知中如掌纹清晰。
二月二，龙抬头。第一艘新船下水，船身较官船窄三成，吃水却深一尺。陈强亲自调整帆索走向，在主桅底部刻下镇脉符——这是《镇元秘典》中稳固结构的法门。
招募水手时出了岔子。兵部派来的教头非要安插亲信，陈强由着他挑走三百精壮。三日后，那群人在酒馆斗殴失手杀人，全数下了大狱。替补的是沿海招募的疍民，这些海上世家子弟闭眼都能摸清暗礁。
四月初七，最后一艘战船完工。陈强夜登主舰破浪号，噬源珠在罗盘基座投下光晕。光晕指向东北，与星图上的污浊红斑完全重合。他撬开甲板暗格，藏入三箱火雷——这是用赏赐的东海明珠从番商处换来的。
开航前夜，有人发现船底被凿了七个小孔。陈强令用铁水浇死孔洞，却暗中在隔舱备好浮木。次日辰时，靖海侯旗升起时，港外隐约有兵船巡弋。
起锚。陈强下令。十二艘船吃满东南风，桅杆发出的吱呀声，像极了一张缓缓拉开的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