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该听哪个的。
只能像现在这样，被推着往前走，在虚与委蛇中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把那些汹涌的、矛盾的情绪，都藏在那张漂亮的、无辜的脸后面。
陈宇端着酒杯，目光落在不远处正和人交谈的张天昊身上，眼底的温度降了几分。
张天昊表现得比他预想的要好。
没有怯场，没有失态，甚至还能应对自如地和人寒暄。
那张漂亮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眼神清澈，看起来干净又无害，像株刚被雨水洗过的白玫瑰。
可这正是让他不爽的地方。
这株白玫瑰太惹眼了，惹得周围的蜜蜂蝴蝶都嗡嗡地围了上来。
尤其是那个王总，看张天昊的眼神像饿狼盯着肥肉，恨不得一口吞下去。
还有些不知好歹的二代，竟然敢上前要联系方式，脸上的觊觎毫不掩饰。
陈宇的手指在酒杯柄上轻轻摩挲着，指腹的薄茧蹭过冰凉的玻璃，心里那点隐秘的占有欲疯长。
张天昊是他带出来的。
是他一点点带出来的的。
他不允许别人用那种龌龊的目光打量他，更不允许别人打他的主意。
一个染着黄毛的年轻男人，借着敬酒的名义，故意往张天昊身边靠，手都快碰到张天昊的腰了。
张天昊似乎没察觉到，还在低头听对方说话，脸颊因为喝酒而泛着红，看起来格外诱人。
陈宇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他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刚好站在张天昊和黄毛中间，端着酒杯对黄毛举了举。
黄毛显然认识陈宇，脸色一白，连忙收回手：“陈总好，我是……”
“没兴趣知道你是谁。”陈宇打断他的话，语气平淡，“离他远点。”
黄毛的脸变得惨白，喏喏地说了句“对不起”，转身就跑了。
张天昊这才反应过来，疑惑地看着陈宇：“怎么了？”
“没什么。”陈宇的语气缓和下来，甚至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有点晚了，我们该走了。”
张天昊愣了一下，才发现自己的头发被揉得有点乱。
他下意识地想躲开，却被陈宇按住了后颈。
至少，在陈宇身边，那些过于露骨的目光，会收敛一些。
陈宇松开手，替他理了理被揉乱的头发：“走吧。”
张天昊点了点头，亦步亦趋地跟在陈宇身后。
经过刚才那个王总身边时，对方还想打招呼，却被陈宇一个冰冷的眼神冻住了。
坐进车里，张天昊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看着窗外飞逝的夜景，心里有点乱。
陈宇为什么要那么做？是真的关心他，还是觉得他是自己的所有物，不允许别人碰？
他偷偷看了一眼陈宇，对方正专注地开车，看不出情绪。
张天昊收回目光，心里那点因为被保护而产生的暖意，很快就被更强烈的警惕取代。
陈宇对他越好，他越觉得不安。
他总觉得，陈宇想要的，肯定不止是让他当个“听话的下属”那么简单。
但他现在还不能离开。
他还需要陈宇带他见更多世面，还需要陈宇的“资源”。
张天昊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他决定暂时不去想这些复杂的事情。
先抓住眼前的机会再说。
至于陈宇……
他总有办法应付的。
车刚驶出停车场，陈宇的手机就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接通电话：“喂，王总。”
电话那头不知说了些什么，陈宇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合同的事明天和你对接。其他的，没必要谈了。”
说完，他直接挂了电话，把手机扔在副驾。
张天昊心里咯噔一下。
王总？是刚才那个油腻的王总？陈宇挂电话的语气那么冷，是因为刚才王总看他的眼神太露骨吗？
“怎么了？”张天昊忍不住问。
“没什么。”陈宇的语气很平淡，“一个合作出了点问题，明天处理就行。”
张天昊没再问。
他看得出来，陈宇不想多说。
张天昊看着窗外的霓虹灯，脑子里乱糟糟的。
“陈宇哥，”张天昊突然开口，“明天……我能去看看林奶奶吗？”
陈宇握着方向盘的手顿了一下，侧头看了他一眼：“怎么突然想去了？”
“就是……有点想她了。”张天昊的声音有点小，带着点不好意思。
陈宇笑了笑：“可以。明天我让司机送你过去。”
“真的？”张天昊的眼睛瞬间亮了。
“嗯。”陈宇点头，“不过下午得回来，有个重要的会，需要你跟着。”
“好！没问题！”张天昊连忙答应，心里的阴霾瞬间被驱散了大半。
他甚至开始在脑子里盘算，明天该穿什么衣服，该说什么话，才能让林奶奶觉得他又进步了，又变好了。
陈宇看着他瞬间亮起来的眼睛，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不过，”陈宇话锋一转，“明天去林家，得注意分寸。太张扬。”
“我知道！”张天昊连忙保证，“我一定乖乖的，不说话，就听着，帮奶奶干活！”
看着他这副乖巧的样子，陈宇心里那点因为酒会而产生的不爽，彻底烟消云散了。
这样就好。
张天昊就该是这个样子的——干净，听话，眼里只有他，只有他允许他看到的世界。
陈宇踩下油门，车子加速驶向前。
而张天昊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飞逝的夜景，嘴角忍不住向上翘着。
——————
张天昊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小袋刚买的新鲜水果。
“奶奶，我来了。”他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还有一丝刻意放软的温顺。
客厅里，林奶奶正坐在沙发上择菜。
听到声音，她立刻抬起头，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哎哟，天昊来了！快进来，快进来，外面热吧？”
林爷爷坐在旁边的藤椅上看报纸，闻言也放下报纸，对着张天昊点了点头，眼神温和。
张天昊换了鞋，把水果放在茶几上，局促地站在原地，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他今天特意穿了林舟给的那件浅蓝色棉麻衬衫，洗得干干净净，袖口仔细地卷到小臂，露出一段白皙的手腕。
“傻站着干嘛，坐呀。”林奶奶拍了拍身边的沙发，“舟舟呢？没跟你一起来？”
“林舟说他上午有点事，晚点过来。”张天昊坐下，屁股只沾了沙发的一角，背脊挺得笔直，像个等待训话的学生。
“这孩子，总是忙。”林奶奶嗔怪了一句，视线落在张天昊身上，越看越喜欢，“天昊啊，最近在陈宇公司怎么样？累不累？那孩子看着温和，对下属可严了。”
“不累，陈宇哥很照顾我。”张天昊的声音放得更软了，眼底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被关心的暖意，“他教了我很多东西，苏秘书也很耐心。”
他没说那些背后的议论，没说那些黏腻的目光，更没说自己心里翻涌的戾气。
在林奶奶面前，他只想做个“好”孩子。
“那就好，”林奶奶笑着，递给他一盘刚洗好的葡萄，“多吃点水果，看你这孩子，又瘦了。”
张天昊接过葡萄，林奶奶的手的手温暖而干燥，却让他想起了自己那个总是冰凉而不耐烦的母亲。
他心里一酸，连忙低下头，拿起一颗葡萄塞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却怎么也盖不住那点涩。
“谢谢奶奶。”他的声音有点闷。
他突然觉得，自己之前那些恶毒的想法，是多么可笑。
也许，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这样干净而温暖的地方。
也许，真的有人愿意不带着任何目的，单纯地对他好。
中午吃饭的时候，林舟回来了。
他一进门，就看到张天昊正和奶奶一起端菜，脸上带着浅浅的笑，透着一股难得的乖巧。
“回来了。”林奶奶笑着说，“快洗手吃饭，天昊刚才还念叨你呢。”
张天昊的脸瞬间红了，连忙低下头：“我没有……”
林舟看着他这副样子，嘴角忍不住向上弯了弯。
没有了那些刻意的讨好，也没有了那些藏不住的算计，只剩下少年人该有的、带着点羞涩的真诚。
他突然觉得，自己带张天昊来家里，是做对了。
饭桌上，气氛很温馨。
林奶奶不停地给张天昊夹菜，林爷爷偶尔和林舟聊几句学术上的事，张天昊大多数时候都在安静地吃饭，只是在被问到的时候，才会小声地回答，眼神清澈，像被水洗过一样。
林舟看着张天昊把奶奶夹给他的菜都吃得干干净净，看着他在爷爷说话时认真倾听的样子，心里突然生出一丝莫名的欣慰。
可这份欣慰里，又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他羡慕爷爷奶奶。
羡慕他们能轻易地得到张天昊的信任和依赖。
羡慕张天昊在他们面前，能露出那样干净而柔软的表情。
羡慕他们只需要付出一点点善意，就能让张天昊收起所有的棱角。
而他自己呢？
张天昊对他，更多的是疏离，甚至还有点隐藏的敌意。
他努力想把张天昊往正路上带，想让他变得更好，可张天昊看他的眼神里，总带着点怀疑和戒备，像随时准备逃跑。
他也希望，张天昊能像依赖爷爷奶奶一样依赖他，能像信任爷爷奶奶一样信任他。
希望张天昊在他面前，也能露出那样毫无防备的、带着点羞涩的笑。
可他知道，很难。
他太了解张天昊了，也太了解自己了。
“在想什么？”林奶奶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林舟回过神，摇了摇头：“没什么。”
他看向张天昊，对方正低头扒饭。
也许，这样就够了。
林舟想。
只要张天昊能变好，只要他能留在这片温暖的阳光里，不管这份依赖是给爷爷奶奶，还是给谁，都没关系。
林舟的心里，那点羡慕还在，却没那么强烈了。
也许，他不需要得到张天昊的依赖。
只要能看着他这样，一点点变好就够了。
而张天昊心里突然生出一个念头：
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他最近总爱来这儿待着。
在江明诚那儿，他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的跟屁虫。
江明诚会把他叫上一起去打球，输了球也不会像以前那样瞪他，反而会把拧开的水扔给他，骂一句“废物，下次给我赢回来”。语气还是冲，却少了些戾气，多了点朋友间的随意。
上次在马场，有人笑话张天昊骑得烂，江明诚当场就翻了脸，把人怼得哑口无言，那时候张天昊站在旁边，心里竟有点发烫。
在陈宇公司，苏晴看他的眼神还是淡淡的，但递文件时会说一句“这个格式改得不错”。
他不再是那个只会改文件权限的蠢货，能看懂简单的报表，能在会上安静地记笔记，甚至有一次，陈宇让他给合作方递资料，对方拍着他的肩膀说“小陈总身边的人就是不一样”，他攥着资料袋的手，悄悄收紧了，却没像以前那样觉得难堪。
而林家，是他心里最软的一块地方。
林奶奶总爱给他塞吃的，桂花糕、绿豆汤、刚蒸好的包子，每次都把他的书包塞得鼓鼓囊囊。
“天昊啊，多吃点，看你瘦的。”奶奶的手暖暖的，碰他头发时，他总会想起小时候模糊的记忆里，好像也有谁这样摸过他的头，只是记不清了。
他开始留意林舟的脸色。
如果林舟皱眉，他就会少说话；如果林舟难得笑了，他会鼓起勇气，把奶奶给的糕点分林舟一半。
林舟总是会接过去，轻声说句“谢谢”，那时候张天昊就觉得，之前那些针锋相对，好像都成了上辈子的事。
这天下午，林奶奶端来切好的西瓜，红瓤黑籽，甜得像蜜。“天昊天昊，下周你爷爷生日，过来吃饭啊，奶奶给你做红烧肉。”
张天昊啃着西瓜，含糊地应着：“好。”心里却在盘算，要给爷爷买什么礼物。他攒了点工资，不多，但够买一支好点的毛笔了。
“对了，”林奶奶突然说，“你爸妈最近怎么样？上次让你带他们来玩，你总说忙。”
张天昊的动作顿了一下，西瓜汁滴在衬衫上，洇出一小片红。他低下头，用袖子擦了擦：“他们……挺忙的，做生意嘛。”
又是这个谎言。
他不敢说，他的家早就散了。
爸爸喝醉了会打妈妈，妈妈哭够了就会骂他，后来妈妈走了，爸爸就把气都撒在他身上。那些日子像烂泥，他拼命想爬出来，却总觉得脚踝被拽着。
“忙点好，忙点说明日子有奔头。”林奶奶没怀疑，笑着给他又递了一块西瓜，“有空还是带他们来坐坐，让你妈尝尝我的红烧肉，比外面馆子做的好吃。”
“嗯。”张天昊把西瓜塞进嘴里，甜腻的味道压不住喉咙里的涩。
他不敢看奶奶的眼睛，怕那点温柔会让他撑不住，会让他把那些烂事一股脑全说出来。
他怕破坏这里的干净。